关灯
护眼
字体:

如果墙会说话(5)



芝兰反而微笑,轻轻说:"我梦见父亲,他带小小的我到沙滩游泳,那时他还年轻,还愿笑,他给我喝一支可乐,并替我拍照留念。"

安真:落下泪来。

那日,回到家中,车先生走到何处,安真跟到何处,他看报纸,她挤在他身边。

"爸,你头顶微秃了。"

安真非常痛心。

"年纪大,第一件事是秃头,第二件事是大肚腩,你说怪不怪。"

他摊开港报追新闻看。

"爸爸——"

"喂,别烦我,快去做功课。"

第二天再去看芝兰,她已经出院。

看护罕有地和蔼:"你是她妹妹吧,请多关心她,她有点精神恍惚,通常年轻孕妇都会手足无措,需要支持。"

安真霍地转过头来。

芝兰什么都瞒着她。

她真正动气,一整个星期没去缆车径,可能心底黑暗之处,也深深明白,去了也无用。

忻芝兰已堕入无底深渊,这生这世,难以超生,世俗叫这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车炳荣同妻子说:"区家律师说,还有人住在缆车径,我只推说不知,我们已搬走两个多月,一切交割清楚。"

车太太沉默一会儿,"忻芝兰还住那里?"

"看样子是。"

"会遭赶走吗?"

"切断水电,她也住不下去。"

"人海茫茫,一个年轻女子,往何处去呢。"

车先生不得不硬着心肠答:"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可以去的地方多着呢。"

"她的确比安真聪明百倍。"

爱一个人,老觉得他笨,非得处处照顾他不可,而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他聪明伶俐,占尽便宜,不劳任何人操心。

那日放学,天下着滂沱大雨,安真站在屋檐下避雨,忽然低声吟道:"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安真。"

抬头,看见马逸迅,她退后一步。

马逸迅挺幽默,"别怕,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这倒新鲜,是什么事?

"经过那场骚动,我家决定移民到加拿大多伦多去,明年即动身,以后,你再也不用避着我。"

啊!剎那间安真感到一丝凄惶,人长大了,开始体验到生离死别。

"我已得到麦基尔建筑系收录。"

安真低声说:"祝你前途似锦。"

"你也是,安真,黎教授说你才华横溢。"

"毕业后我会在本市发展。"

"安真,希望将来在报章名人版读到你的名字。"

"谢谢你。"

她是他的初恋,可是,像一切初恋,并没有给他太大的创伤,他仍然喜欢这短发圆脸的女孩,会给她写信。

话说完了,他冒雨过对面马路,他也没有带伞。

不知怎地,安真没有实时离开,她看着他背影,他一直冒雨向前走,可是,他也有第六感,蓦然回首,看到安真仍然站在那里,他以为她还有话说,赶着回头,一辆公共汽车经过,他再看,安真已上了车离去。

年轻人惆怅的耸耸肩,大西洋彼岸有美丽新世界在等待他,兴奋刺激得他忘却忧伤。

安真赶去替两名初中学生补习英文及数学,这是城内新兴行业,收费并不便宜,一个月下来,也够安真零用,从此不用做伸手牌。

安真教人认真,有纹有路,学生能接收,进步神速,她受到家长尊重。

自学生家里出来,她买了水果糕点去探望芝兰。

她那笔气已经消了,听芝兰有权保留一点秘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事事赤裸裸摊开来讲。

走近缆车径,已看到好几名工人上上落落。

工人看见她,立刻问:"你住这里?"

"什么事?"

"你好搬了,我们要装修房子。"

安真不慌不忙答:"先做三楼可以吧,来,吃点蛋糕。"把食物递过去。

工人接过笑,"三楼这几天就完工,再不搬,要报派出所。"

他们忙他们去,安真连忙按掣。

没人应,门虚掩,她觉一惊,轻轻推开。

昏暗的室内传出一般霉味。

"芝兰,芝兰,是我。"

芝兰在沙发上唔一声。

安真走近,发觉她平躺着,神情劳累,地上有一碗喝剩的白粥。

那股霉臭味道更浓了,

"芝兰,你生病?"

"休息两天就好。"

安真扶起她,这时双眼已比较习惯黑暗,看到芝兰脸色灰败。

"芝兰,我同你看医生。"

"你每次来都企图大肆改革,不如好好陪我说说话。"安真惭愧,"是、是。"

芝兰握住她的手,"这次我若好起来,一定争气做人。"

"我去冲杯茶。"

芝兰喝了热茶,精神似略好。

安真去洗手,看见角落一只盘子里有一块血花,霉味就自那里付出。

安真毫不犹豫,立刻动手,把那堆染血的内衣迅速洗出来晾好。

"安真,你在做什么,过来说话呀。"

安真抹干手,"来了。"

她蹲到芝兰身边,"跟我回家。"

"我已找到青年会宿舍,随时可以搬过去。"

"不骗我?"

芝兰微笑,"我时常骗人吗?"

"听伯母有无消息?"

"那边茶几上有几封信。"

安真过去一看,却是芝兰寄到内地被退回来的信件。

"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根本没那个地址那个人。"

"那岂非失去联络?"

"是,"芝兰牵牵嘴角,"我于孑然一人了。"

"听伯母究竟怎么了?"

"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安真跌足。

芝兰有意改变话题,"你的男朋友小马呢?"

"他不是我的男友。"

"有龃龉?"

"不,"安真说实话,"我看见他都怕,那么高大强壮,凡一动粗,真不是他对手。"

芝兰笑,"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一年级时被男生在操场推跌的情形。"

安真?腆:"也许。"

"功课怎么样?"

"甲级。"

"是,别的事上你挺笨,不过读书却有天分,从来难不倒你。"

然后,芝兰发觉了。

"安真,怎么敢当,你竟帮我洗了脏衣服。"

"无所谓,无所谓。"

"安真,时间不早了,车伯母等你回去吃饭。"

"那我先走,明天再来。"

可是第二天有政府机关要员来参观大学建筑系,车安真及其它两位同学陪队讲解。

只得安真会讲国语,特别辛苦,原来不停说话喉咙会痛。

回到家,倒头大睡,醒来时,天色已暗。

她想到缆车径去,被车太太阻止。

"下那么大雨,又无人陪,到什么地方?别去了,这阵子一直往外跑。"

安真只得留在家中做功课。

车炳荣轻轻道:"女儿算听话。"

"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儿身。"

"待大学毕业再说。"

"届时已经廿四岁。"

"怕什么,至多我养她一辈子。"

"呸,你这张乌鸦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来潮,到书局买了一本孕妇需知,躲在课室一角读起来。

开头津津有味,对人类胚胎逐步成形啧啧称奇,然后,读到孕妇意外一章,她脸上变色。

她霍地一声站起来,险些推跌了桌子。

呵,不得了。

她对同学说:"我有急事要回家,请同教授说我缺课。"

她发疯似赶往缆车径。

走到一半,她已经明白事情真相,一时情急,流下泪来。

管父母怎么想,要赶,大不了连她也赶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兰接回家休养。

走到缆车径,呆住。

装修工人已把大门拆了下来,二楼已成瓦砾堆。

安真尖叫起来,握紧拳头尖叫:"你们逼人太甚,为什么要围攻一个弱女,为什么不多给她一次机会!"

众人愕然,收过她蛋糕的那个工头出来说话:"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医院去了,是我叫的救护车。"
上一篇:人淡如菊 下一篇:牡丹的丹,蔷薇的薇

亦舒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