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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6)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真实多了,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白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性?”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母亲那样爱我。”

日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日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轩是另外一个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把过去全部扔在脑后,再回去?没有那么笨。

每天开始,日朗都要灌浓茶,再捧起茶杯,秘书说:“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进来。”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务实际,爱摄影,极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两个极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经结婚,对象是名富家女,婚后据说生活幸福。二人不问世事,周游列国,一切费用岳父支持,之后兆平出版了好几本摄影集,深获好评。

说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恼怒这个人,还替他庆幸。

虽然久不见面,却仍是朋友。

“兆平,别来无恙?”

“日朗你好,你怎么又转了电话?工作跳来跳去,不辛苦吗?”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们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在所不计,对了,阁下很难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还没有睡呢,在冲晒房内呆了一个通宵。”

日朗只得苦笑,“有何贵干?”

“我找到从前替你拍的底片,冲了出来,想给你送上。”他真是个单纯的好人。

“谢谢,太太好吗?”

“很好,我现在教她冲印放大,我们有全套仪器,闲时一头钻进黑房,其乐无穷。”

日朗除去替他高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个月我们到俄国去,日朗,你记得那时你说过要陪我去红场吗?”

日朗干涩地说:“不记得了。兆平,我要开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么幸运的人。

又难得他与妻子相处得那么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与他相处的时候,常常极度困惑,此人全无财经头脑,收入不算差,却一个子儿不剩,时时欠房租、电费、水费,被截了线就点洋烛。

日朗极之欣赏他的才华,但是她也希望将来可以成家,很明显,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块材料。

为免吃更大的苦头,她毅然与他分手。

可是你看,现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别墅里,不问世事,不看账单,光是专心娱乐便是,多么快乐。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为他搞摄影展览,设法替他拿国际奖状,梁兆平如鱼得水。

还记得故人,实在难能可贵。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办公室里营营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间烟火,故找了一个经济实惠的岑介仁,渐渐又觉得他世俗。

看样子错不在他们,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叹息。

非得练好本事不可,届时,爱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

气话?非也非也。

等人家来给她一个家是非常缈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对象。

下午开会回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大大的信封。

秘书说:“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亲自上来?”

“是,还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里。”

打开信封,看到一叠照片,都是年轻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并非一个美女,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清纯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洁的皮肤,都使人觉得她可爱,这副容貌感动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艺术家的细致本色,在照片背后注明了年月日,以及地点,像“下午在心旷神恰的浅水湾畔拍摄”之类。

难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当作艺术品,一点儿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赠。

梁兆平真幸运。

日朗的心一动,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浅水湾头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兴的。

她用补习所得的薪酬买了一件廉价红白蓝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观。

与梁兆平乘公路车到浅水湾嬉水。

那时的浅水湾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影树成荫,树下有疏落的麻将台子,供人雀战。

日朗呼出一口气。

她随即想起,那天黄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尴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幕。

男女双方争持不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你一言我一语,尽量丑化对方,把最琐碎的细节都翻腾揭穿来讲,一丝余地不留。

说到激动之处,还扑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气大,毫不容情,便是两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只觉羞耻。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力气不用来办事,倒用来打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天天吵个不休,总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过外套到附近商场溜达,或找梁兆平诉心事。

在街上游荡至深夜,不愿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门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亲提着箱子离去。

他没有正眼看女儿。

日朗看到母亲在哭。

哭泣失去的时光与感情。

她投资失败,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纯粹是运气的问题,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项赌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输。

秘书拿文件进来,看到照片,“这是谁,好漂亮。”

日朗不语。

还没利用那只来自天秤座的时计,焦日朗已经回到过去。

她还以为她已经把她卑微的过去遗忘。

没有,就因为永远忘不掉才越发想忘记。

日朗永远记得母亲的哭泣声:绝望、痛苦、恐惧,如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垂死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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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活了下来。

直到今日尚支离破碎。

她父亲亦不好过,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混日子。从此以后,日朗没有再见过他。

有时在街角蓦然见到一个人,似是他,日朗又不敢逼视,连忙凝神,偷偷窥看,又汕笑自己,怎么可能,他也应该老了,纵使相逢应不识,恐怕鬓已成霜。

这些事,岑介仁并不知道,她不想同他说,觉得没有必要交心坦白。

此刻他与她关系转馊,更庆幸没有把往事和盘托出,况且,岑介仁也未必有兴趣知道。

日朗用手托着头,同自己说:要不要回去呢?以成年人成熟的眼光再看一次当年之事,也许有不同的结论。

她苦笑。

就在此际,上司忽然来找,日朗连忙跑去敷衍,唉,如此卖笑生涯。

不过,也就靠这样打发了时间。

回去,不回去,真是难题。

到了家,看到一张传真稿:“日朗,得立轩介绍,有幸识得你,立刻把握时机,利用你做事。”咦,这是谁呀,言语如此诙谐,马上看署名,是文英杰,呵,是范立轩的表叔。

日朗往下读:“明报北美洲版停刊,对吾等华侨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内心彷徨失措,不得不向亲友求助,可否请日朗你每日抽出小说杂文两页副刊,每星期空邮寄来给我?愿付重酬,速复。文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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