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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潮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么样?”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吟吟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干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
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都没有。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逼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怀孩子了!
多么骇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各适其适。嘿!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肉,颈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窝上的肉,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
什么花?千年成精的塑胶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儿跟我一样高,居然还有人劝我嫁。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精。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来。
去探平儿,他见到我很高兴。
“爸爸结婚了。”他向我报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说:“你放心,我同涓生说,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头搬开住,别骚扰我们。”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点。
“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现在他们只两人住。”
油瓶。这个名称源起何处?
我怵然心惊,倘若我再婚,平安两儿就成为油瓶?
孩子们何罪,这真是封建撩会最不人道的称呼。
“子君,你现在不错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诺诺。
“涓生同她也时时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讲,这不是活该吗,还不是一样。”
我诙谐地说:“也许吵的题目不一样。”
老太太瞪傻了眼。
过一会儿她说:“你没有对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不是一种关怀,她只是对于前任媳妇可能再婚有种恐惧。
我说:“没有。”
她松口气。“婚呢,结过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再嫁也没有什么味道。”
我莞尔,敢情史家的长辈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打算替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不说话。
“嫁得不好,连累孩子,你说是不是?”老太太带试探地说。
我忍不住问:“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干笑数声,“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择偶条件受限制不在话下……”
说得也是,有条件件的男人为什么不娶二十岁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叹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
“子君,我早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赞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