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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27)



我说:“涓生,我由衷祝你与辜玲玲愉快,她是一个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补充你的弱点,你们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语。

我站起来走。

心中一点牵挂都没有,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宽,我的前途那么好,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因我心中沧桑。

我与老张的心血结晶并没有打回票。

我俩得到一纸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与老张悲喜交集,发愣了半天,收入并不夸张,但至少在这一两年内,我们不愁开销,艺术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华特格尔造币厂的照顾使我们胜过许多人。

我们是心满意足了。

正如老张所说:“虽不能买劳斯莱斯,日本小房车已不成问题。”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离开家庭往外闯,居然这般有眉目,连我自己都吃惊。

老张耸肩说:“有些人交老运。”

刻是刻薄点,未尝不是事实。

说也希奇,替华特格尔造币厂代理全盘宣传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对的,我又有机会见到可林钟斯。

而真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尤其是当那个人不再是上司的时候,这个年纪轻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细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谈公事的时候,他亦同我眉来眼去,表示“咱们有缘份,你躲不过我。”

张允信不喜交际应酬,但凡有宣传事宜会议,就把我推到前线去牺牲掉,他躲在家中帮我解决“技巧”的问题。

我没有搬家,老张倒搬了,开车子要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能到他那儿,一所半新不旧的乡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数棵影树,两张宽大的绳床,羡煞旁人,对牢的风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时候波光滟滟,躺在绳床上有如再世为人,再也不想起来,干脆乐死算了。

我曾把平儿接到这所乡下房子来玩耍,他很喜欢,在空地上放其遥控模型车子。

休息的时候他忽然问:“老张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愕然。

没想到毫无心机的平儿也会问这种问题。

他侧着头,眯着眼,正在啜喝一罐可乐,寂静的阳光下,我凝视他可爱的脸,我的儿,我心说:这孩子是我的宝贝心肝,但他长大,渐渐怀疑母亲,恐怕离母亲而去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我答:“不,他是妈妈生意上的合伙人,不是男朋友。”

平儿将吸管啜得“嘶嘶”响,仿佛不大相信。

“奶奶说你会很快结婚。”他说道。

我诧异,“奶奶真的那么说?”比我想象中更开通。如今时道是不同了。

“爸爸要结婚,你也会结婚。”他说。

“不,妈妈暂时还没有结婚的对象。”

平儿说:“如果你嫁给外国人,我不会说英文,就不能够同他说话。”

我益发纳闷,“谁说我嫁外国人?”

“爸爸说看见你同金发的外国人在一起。”

“没这种事。”我坚决否认。

平儿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乐,将罐子远远地抛掷出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问平儿:“最近做些什么?”

“上学放学,”他像个大人似,口气中有无限遗憾,“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做功课上面,奶奶只准我看半小时卡通,‘电子机械人’,很精彩。”

我问:“周末呢?”

“爸爸来探访我们。”

“那很好呀。”

“可是妈妈你不再与我同住。”平儿说。

我十分激动,“你想念妈妈?”

“自然,起床后不再可以玩一阵然后上学。”他恍若有失。

我问:“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当然记得,后来你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顾我。”

“奶奶待你不错。”

“我真心觉得奶奶对我好。”

我微笑,真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冲动地把他一把拥在怀里,但毕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犹豫,便失去机会。

他说:“妈妈,请不要结婚。”

“为什么?”

“妈妈一结婚,我想见妈妈,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说,“妈妈不结婚。”我乐意慷慨,还有什么结婚的机会?

我与平儿的约会,由每星期三次减为两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儿主动提出,然后我抛下一切去赴约。

老张说:“你爱那孩子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洋人有没有机会?”

“没有。”

“但是他为我们作的广告计划却一流,你真有办法。”

“他要讨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讨好,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结婚,就该到外头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么可能性,你总得调查一下。”

“我不想再结婚。女人结婚超过十年就变得蠢相。笨过一次还不够?刚脱离苦海。”这是实话。

“你应当感激上帝对你的恩宠,使你再世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个,通常一般女人遇到这种情形,尸骨无存。

“你那美丽的女儿呢,如果我是波兰斯基,便等她长大,拍摄爱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惊。

“等她宣布有男朋友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头发,只怕一夜白头。

“子君,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别担心,美人老了,还是美人。此刻你比起当初那个失婚而来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妇强了百倍,短短年余间你就站起来了。”

我叹口气。

“三十五岁。”我说,“老张,你以为我能活多久?”

“七十岁,七十岁什么都足够。再贪的人也不能说七十岁不是长寿。”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张,我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老张默默。

我愤慨地说:“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数十个中国字速记:结婚生子,遭夫遗弃,然后苦苦挣扎为生。”

“愤怒的中年。”老张说。

“哀乐中年。”我说。

我们大笑。

“你还没有原谅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无意故作大方,但实在想念她,过了几天,特地携着礼物上门。

时间是约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却乱成一片。

我问:“装修?”

“不,搬家。”

“哟,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说,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觉得事情过于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请你来目睹。”

“是要结婚了?”我问。

唐晶飞红双颊,“是。”

“搬到哪儿?”

“搬去与他父母住,然后等证件出来,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雳。

“是的。”

“到澳洲去干什么?”

“做家庭主妇,”她一边说一边忙着指导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来,”她说,“坐下来慢慢说,那边有他们打点。”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远简单而肯定,我震惊于唐晶要离我而去,忽然伤心欲绝,怔怔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应替我高兴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泪来,只会哭不会说。

“这女人可不是神经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结婚,她还没有这么伤心呢。”

“别再打趣我。”我说。

她深深叹口气,“子君,你的毛病是永远少不了一个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现在我要走,你同样的伤心。子君,你凡事也分个轻重,这样一贯地天真,叫人如何适应?”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强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并不需要我们,你看你现在多独立,你要不断地告诉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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