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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群活该。”
“子君,”唐晶不以为然,“你何其缺乏同情心。”
“你又为何同情心突发?物伤其类?”
“呸!”唐晶说。
隔一会儿我说:“这件事没男人出头还真不行,涓生倒是仗义行侠。”
“你不恨他?”
“谁,涓生?”我说,“我干吗要恨他?”心中确然无恨,只有丝丝麻木,“明天还要上班,你替我谢他一声,还有,你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说:“子君——”很迟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时候?不能置信。
小客厅中光线不好,将她脸上那秀丽的轮廓掩映得十分动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声。
“我在这里。”我说。
她搓着双手,过很久,她说:“我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她分明有什么话藏在心头不愿说,随她去,活该。
子群在医院躺足一个星期。
我并不是绝情的人,这事左右还得瞒着两老,否则母亲一想到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恐怕马上要中风。
我同子群说:“钱财身外物,名誉得以保存,已属万幸。”
她点点头。
我说:“你瘦了二十磅还不止,不是说节食难吗?现在可大功告成了。”
子群不出声,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史涓生已将医生证明书递到你公司,告假不成问题,你若要转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随得你。”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说。
“更好,这次史涓生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去谢他一声。”
“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她幽幽地说。
我一呆,“我的面子?笑话,我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情面?”不肯再说下去。
隔一会儿,子群问我:“你的生活好吗?”
我忽然之间烦躁起来,“咱们各人自扫,你不用管我。”
她不再驳嘴,我又内疚起来,帮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替她煮下一窝牛肉粥,又开了无线电。
房东原是要赶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恳求,老太太撤销原意。
临走前我同她说:“好好地找个男朋友,人才再不出众,只要他对你好,一夫一妻,也图个正经。要不做独身女也可以,你看唐晶,她处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子群苍白的脸闪过悔意,我停止言语。
过一会儿我嘲弄地说:“我凭什么训你?我自己一团糟。”
“不不,”子群忽然拥抱我,“我很感激,除了亲生姐姐,别人再也不会对我这么好。”
我被她突然而来的热情弄得好不尴尬,我与她从来未曾亲近过,但我只犹豫一刹那,便把她紧紧揽住,血浓于水,亲情不需学习锻炼,一切发自内心。
以前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从来没有与子群好好地互相了解?要到如今才发觉亲情重要?险些儿错过。
每星期我都给安儿写一封很长的信,告诉她,有时间去探访她。忽然之间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虽然途中有布朗这样混球式荆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发泄在他身上。憎恨老板是燎会所认可的行为。
日子久了,同事之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不知基于什么原因,我尤其与陈总达谈得来。
他有双好耳朵,我时常令他双肩滴满耳油,无论什么芝麻绿豆的琐碎事,都向他诉说一番,老陈永远替我分析详尽。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杂难症,一到老陈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给他三分面子,无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顾。
不是不值得嗟叹的,如今这样的小人物竟成为我的庇护神。人生的阶段便是环境的转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唐晶不喜欢老陈,她主观非常强,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许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这么强,看到略为弱的人便深恶痛绝,我明白她的处境。
唐晶冷笑说:“你看着好了,稍后他迟早会告诉你,他的老婆不了解他。”
我大笑,“唐晶,你言之过实,这种话恐怕已经不流行了。”
“你会诧异这年头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说。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给我,我生平第一次开始记帐,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开,饭盒子已经吃惯,晚上做个即食面充饥,因恐营养不良,忙吞维他命丸子。
平儿与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亲密的关系,这孩子只要身边有个一心一意钟爱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亲走掉有更细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渐渐地我认为这个小孩辜负我,爱心转移到安儿身上,连母爱都会转移偏私,我尚有什么话可说?
老太太对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对儿子的新欢已产生新的兴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断进贡炖品礼物,甚至为老太太编织毛衣,老太太满意地对我说:“在拍片休息时帮我做的。”
萍姐有点讪讪地告诉我:“过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这么易被收买。
迟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怅惘地想:这是辜玲玲应得的,她付出了代价。
我是否应该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第六章
现在我也有约会,二十多岁的大孩子,大学刚毕业,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寻找经验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却,我还是伤兵。
唐晶说:“你适应得很好,现在连我都开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为活得这么好。
但一颗心是不一样的了,我的兴趣有明确的转变,阅读及美术成为新嗜好。我对红楼梦这套书着迷,连唐晶都赞我“有慧根”,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读的小说,与我一拍即合,我将它读了又读,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参加某大学校外课程陶瓷班,导师是法国回来的小伙子,蓄小胡髭,问我:“为什么参加本班,是因为流行吗?”我答:“是因为命运对人,如双手对陶泥,塑成什么就什么,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动,我成为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作品仿毕加索,形态胖胖的、快乐的。
一刹时认识那么多新事物,使我这个闭塞半生的小妇人手足无措,悲喜难分。
唐晶诧异地说:“最难得是你并没有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原以为你会挖个洞,把头埋进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给我送来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处,难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乐了,现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着,连体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给我订只精致的蛋糕,我立刻与同事分享。以前她一点表示也无,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儿的贺电时,我双眼发红,十二岁的孩子身在异国,还记得母亲的生日,谁说养儿育女得不到报酬?
我们失去一些,也会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电话给我,祝我幸运。
我迟钝地、好脾气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试过史涓生不在场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过得特别热闹。
涓生说:“我同你吃晚饭吧。”
“不,”我心平气和地说,“我早有约。”
不食嗟来之食。
他似乎很震惊。“那么……”他迟疑一下,“我差人送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真是意外,我原以为他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也许他确是一个长情的人,子群说得对,他是一个好男人,与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荣幸。后来他诚然移情别恋,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资格。
愿意陪我吃晚饭的有两位先生:艺术家张允信先生与老实人陈总达先生。我取老实人,艺术家惨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岁,作为超级茶渣,倘能挑选晚上的约会,我自己都觉得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