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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6)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喜宝--2



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之的,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奶,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哋”的地步——但为什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他。我并不怕他。一点儿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存,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管自由地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我看手表,我已迟到了,勖聪恕父亲在楼下等我。

他迟疑一刻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

“啊,”他失望,“对不起。”

“明天再通电话好吗?明天中午时分。”我说,“对不起,我实在要出去了。”

“谢谢,再见。”我掷下电话。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经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驾驶。

我拉开车门,“对不起,我迟下来。”

“迟十分钟,对女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呢。”他温和地问,“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

我笑。他开动车子。

“为兴趣问一下,你最长令人等过多久?”

“十年。”我说。

勖存姿大笑。他有两只非常不整齐而非常尖的犬齿,笑起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他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没问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红色黄色的跑车。”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说。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他说,“聪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

“另外一个家?”我略略诧异。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险。”

那是小小的一层公寓,在高级住宅区,装修得很简单,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子脚踏车的铃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会见女朋友,有男佣为我们倒酒备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聪慧说你在英国有房子。”

“是的。”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服气,“我打赌你在苏格兰没有堡垒。”

“你喜欢苏格兰的堡垒?”他略略扬起一条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罗。悲剧中的悲剧。苍白的,真实的。我不喜欢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我又说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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