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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间:“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儿。”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两点半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