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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20)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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