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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2)



“你要去澳洲?”我不置信,“跟一个澳洲土佬去澳洲?妈妈,你根本不知道澳洲是什么个样子!你不会在那种地方活过二十四小时。”我气愤地,“而且我不会来探访你,继父非礼继女的故事我听得太多,无意充当主角。”

妈妈慢慢地答:“你不来也好,我会到香港看你。”

“为什么要结婚?”我哀求地问,“为什么?”母亲用手掩住脸,低声而平静:“我疲倦。”但是眼泪从她的指缝流下来。

原来这次回来是替母亲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么时候?”我问,声音已平静下来。

她的手仍然掩着面孔。“下个月。”

“那时我已经回伦敦了,祝你幸运。”我索然无味,“以后我再也不会回香港。没有亲人,回来干吗?购物?”

“你父亲在这里。”妈妈说,“仍然是中环最活跃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龄跟他女儿相仿的女秘书上床,中环的蠢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们高兴。就像我当年,嘿,五十年代当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价不下于现在的电影明星。”妈妈脸上闪过一层光辉,“那时候哪里有人念大学,玛莉诺念中四已算学贯中西了。”

“唐璜也会老的,他又没钱。”我说,“没钱走不动路。他知道我在剑桥吗?”

妈妈摇头,“不要告诉他,省得他又动歪脑筋。”

“你防他防得这样严。”我说,“到澳洲去……是避开他吧。他还在那间航空公司?”

“唔。”老妈用手托头,“有时候走过中环,看到某个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吓一大跳,急急忙忙避开。奇怪,当初脱离家庭也是为他,结婚生子也是为他。一切过去之后,我只觉得对不起你,女儿。错在我们,罪在我们,你却无端端被带到世界上来受这数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讲耶稣。”我打呵欠,“我要睡了。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担当。”

我拿出安眠药吞下,躺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就睡熟。每次都有乱梦。梦见穿着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着找地方洗……忽然来到一层褴褛的楼宇,一只只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白铜柄的小抽屉,一格一格,像中药店那样,打开来,又不见有什么东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细诉:“他那样爱我,到底也没有写信来。”还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来的时候,头痛,眼睛涩,像刚自地狱回来,我的天,一切烦恼纷沓而来,我叹口气,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妈已经上班去矣,连早午餐的下落都没有。

我想结婚对她来说是好的,可以站在厨房削一整个上午的薯仔皮,够健康。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结婚,设法叫她们的丈夫赚钱来养活她们。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浪荡子,专精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的时候母亲与他离婚,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不起影响。

真是很悲惨,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忧虑,譬如说:下学期的学费住宿与零用。

我不认为韩国泰先生还有兴趣负担我下年度的开销。我们争论的次数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对他十分恶劣,现在不是没有悔意的。

我的学费,我的头开始疼。

电话铃响,我接听筒。

“咏丽?”洋人念成“WingLi”,古古怪怪,声音倒很和善。

“咏丽不在。”我说。

停了一停。“你是谁?”

“我?我是咏丽的女儿。”

“噢!嗨!”他很热诚,“你好吗?剑桥高材生。”

“母亲告诉你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性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没想到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我知道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一会儿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阳,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满足,生命还是好的,活下去单是为这太阳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天订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阳热辣辣地,聪慧的欢欣被阳光的热力蒸发出来,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为什么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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