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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恕笑问:“咱们算是一群乌鸦吗?”
聪想笑,“那要问过姜小姐。”她对我始终维持客气的距离,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闲地站着看风景,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胜利者。
一转头,看到宋家明。
“不陪聪慧吗?”我闷闷地问。
“聪慧是天真一点,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时时刻刻陪着她。”他的话说得句句带骨头。
我笑笑,平和地说:“是有这种人的!独怕别人沾他的光。你处处防着我,怕我不知会在聪慧身上贪图什么。宋先生,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是又厉害了三分,你说是不是?”
宋家明略觉不安。
我说:“我要占便宜,并不会在聪慧身上打主意。”再补一句,“更不会在聪恕身上盘算。”
“姜小姐,如果我给你一个小人的感觉,这是我的错。”他居然尚能维持风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变掉的面色,乘胜追击:“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穷人受嫌疑是很应该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聪慧确是天真了一点,把我当作朋友,这真是……”
我还是那个微笑,宋家明凝视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声不响地回客厅去了。
这该死的人,又不姓勖,不过是将娶勖家的一个女儿,就这么替勖家担忧起来,真不要脸。不晓得勖存姿将来会拨多少钱在他名下。
我有种痛快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我掌握着什么,这件秘密使我身价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转过来,又转过去。
聪恕走出来。“你在这里?”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会有什么好逗留的?”
“我喜欢留在这里,待会儿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聪慧说过你想提早回英国。”
我沉默一会儿,伏在露台的栏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传来蝉声。
“我能陪你回英国吗?”
我转头,一时没听清楚聪恕说的是什么。
“我没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剑桥,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去划长篙船。”聪恕的声音很兴奋。
我看着他,这次一点儿也不刺激,因为我已不用指望这些有钱少爷们对我青睐有加,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看中我这么一个人。
“我不行,聪恕。”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涨红了耳朵。“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聪慧。”
我不十分确定我是否喜欢聪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欢找一个条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衬托起她的矜贵,聪慧对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携我出来散心,她帮助了我,成全她伟大的人格……我抬起头对聪恕说:“我当然喜欢你,聪恕,但是我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剑桥,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着露台栏杆,“但聪慧说你告诉她,你并没有男朋友。”
“那时候我跟聪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诉她。”我说。
“他——比我强很多?”聪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聪恕,我不认为把人来作比较是公道的事,总而言之,如果他的优点较为适合我,我就喜欢他。”
“我也有优点吗?”聪恕问。
“当然,聪恕,你这么善良、温柔、诚恳……你的优点很多很多。”
聪慧在我们身后笑出来,“是吗?”她走过来,“你看到聪恕有这么多优点?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会相信。”
“聪慧!”聪恕不悦。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帮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转头看我,“怎么,你真的回英国?”
我点点头。“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转谐和号飞机。我还未乘搭过谐和号。”
聪慧端详我:“两天不见,喜宝,你有什么地方好像变了,”她终于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么好看的戒指,新买的吗?”
“晤。”我点点头,“聪慧,我有点儿事,我要告辞了。”
聪恕说,“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够回去。”我说。
我逐一向他们告辞,勖聪憩送我到门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亲的司机与车子在楼下接我便行了。
我开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养太过含蓄太过谦让,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还有更诙谐无聊可怜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聪恕怎么会对我有兴趣,因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我有什么忧虑?无产阶级丝毫不用担心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要做什么做什么,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没做过穷人,有啥子损失?
哪有勖家的人这样,带着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场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镶银的嵌宝石的,弄到后来,不知道是面具戴着他们,还是他们戴着面具。
连对婴儿说话都要说:“谢谢”,“不敢当”、“请”。
勖存姿有什么选择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园去看脱衣舞,或是包下台湾歌女。他又想找个情妇以娱晚年,在偶然的场合遇见了我——实在是他的幸运。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来,说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虚,至少我与老妈姜咏丽女士尚能玉帛相见,开心见诚地抱头痛哭。他们能够吗?
我保证勖存姿没有与他太太说话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腻答答的神情,整个人仿佛被猪油粘住了,拖泥带水的……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一家都恶感有加,或者除了聪慧,聪慧的活泼虽然做作,可幸她实在年轻,并且够诚意,并不讨厌。或者也除了聪恕。聪恕的羞怯沦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聪恕像多数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爱,他对我好感是因为我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欢勖聪憩。对方家凯毫无意见。厌恶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还不够,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并不见得有那么笨,再不争气的儿子跟女婿还差一层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聪慧的那份嫁妆,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处,他应该明白。
在这次短短的聚会中我把勖家人物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点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厅听音乐喝白兰地。老实说,看见他还真的有点儿高兴。
因为我一向寂寞。
“哦,”我说,“你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说:“你到过我大女儿家吗?”
“是。刚回来。”我答。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避开他们。”
“是,我是故意上门去的。”我说,“很抱歉,你是生气了?怕亲戚晓得我现在的身份?”
勖存姿说:“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计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我尚未习惯我已把自己出售给你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
“我已经派人到剑桥去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英国?要不要与母亲说再见?”
他要把我遣回英国。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我问:“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有什么历史呢?”
我不服气。我说:“我有男朋友在英国。”
“你是指那位韩先生?”他笑,“你不会喜欢他,你一早已经不喜欢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来。“你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在英国,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视我。“总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点儿。”
我大胆假设,“聪恕?聪恕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变,“他对你有。”
我说:“因为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