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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幻影(23)



三和觉得此情此景,这种对白,都不是任何一个天才编剧可以写得出来。观众会骂:搞什么鬼:生父说女儿“你真年轻”,失散多年犹如末路,忽然间“生活有无问题”,真人会这样说话?原来在戏中没有的对白全会在现实中出现。

一角,那少年老实不客气举案大嚼,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他父亲叫他:“小辉,过来见姐姐。”

小辉走近,中年男子说:“这是我后来妻子生的孩子。”

展云仍然一声不响,木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那男子没料到她毫无反应,有点意外,继续说:“我记得你叫小云,怎么会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云还是不说话。

男人终于说出他的企图:“你若是有的话,就拿点出来。”

这时,何展云忽然站起来,走上楼去。

三和张大嘴,呵,这可叫她怎样打发这两父子?

救兵来了,想必由展云召来。

只见副导演带着助手进来,“展云呢?”

“在楼上。”

“导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机说:“可有车子?请载这两位尤先生到市区。”

副导演即刻说:“两位请。”

那少年拿着汽水罐依依不舍看着吃剩的薄饼。

两位尤先生被司机硬接了走。

三和松口气。

何展云坐在楼梯上,额角抵着栏杆。

三和坐到她声边问:“你怎么不说话?”

展云轻轻答:“我并非感触伤怀哽咽无法启齿,我是词穷,叫我如何与这种人对话?”“展云,是否我们过度势利,看不起他贫穷?”

“不,三和,我们鄙视他为人。”

三和点头,“这样我略为好过。”

“你说得对:不应接触,不过,见过才会死心。”

“他没想到会空手来,空手回。”

展云这样说:“被那样的人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无条件取得大量现款,是非常危险及不智之举。”三和长叹口气。

幸亏她们都会得照顾自己。

三和露出一丝笑意,“你本名叫小云?”

她点点头,“有一个导演嫌小字孩子气,他说云遇风时会卷起一堆堆,十分壮观,便叫我展云。”“你母亲姓何?”

“也不,这何字很容易写,方便签名,我便到生死注册处改了名字,以后都叫何展云。”三和说:“我知道了,假使我再养狗的话,便叫大红大紫,同你一样。”展云笑出来,“多谢你借地方给我见他们父子。”

“不客气,过了明日,限期已到,布景便关闭了。”

“是,我们会到夏威夷群岛的卡呼拉威去继续拍摄,导演说会叫我到火山口附近取景。”“那真得有点心理准备,当心长发受热力卷起焚烧。”

展云笑。“我只想像自己像火神佩利那般,穿蝉翼薄衣站立在腥红色熔岩之前,背后热力回射,乌云密布……再辛苦也值得。”三和怀疑,“与剧情有关吗?”

“管它呢,好看不就得了。”

两人笑起来。

何展云像是一下子把身世抛开,忘记见过尤氏那两父子。

她走了以后,三和还是忘不了那中年男人在多年不见女儿之后说的话:“你如果有的话,就拿点出来。”大家都肯定何展云有点办法,但,那是维持她些微自尊的救命索,拿出来,下一次有急事,她或许又必需拍裸照。而这种事,也不是年年可以做,即使搁得下脸皮,也未必次次有观众入场。展云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若嫌她恶浊,那是因为你未试过像她那般沦落。

三和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时,装修工人已经完工,陆续离开。

屋内焕然一新。

仍然没有多余家具,客厅空荡荡,可以踩脚踏车,但是,正如朱天乐说,抑郁气氛已经一扫而空,阳光普照,暖洋洋,使三和留恋室内。四只狗走到她身边轻轻蹲下

第九章

三和把头靠在它们身上,又不自觉叹一口气。

邻居王宅已经售出,只见工人进进出出,搬出杂物扔出垃圾车载走,一件不留。洋人搬家喜摆车房大平卖,废物利用,一元五角即有交易,时有幸运者捡到古董,但华裔不屑做这种事,杂物全部扔掉。三和坐在窗口看他们工作到太阳落山。

第二早碰碰嘭嘭又来了。

三和牵狗到公园门口等了一朝,不见文昌,也不见那老三老四的小孩陆家宝。一次失约,他已失望。

换了是荣三和,也会这样。

越是自爱,越怕丢脸,越是拘谨。

没有付出,自然也没有收获。

冰淇淋小贩来了又去,丢下问话:“小姐在等谁?”又添一句:“不要等他,叫他等你,”还有:“有人愿意等的时候,不妨叫他等。”哗,像个恋爱问题信箱主持,叫三和刮目相看。

但是她笑不出来。

白等了一朝,脖子都僵直了。

她拖着狗回家。

当天下午,工作人员捧了大蛋糕来告别。

只是不见三个男女主角及编导。

“展云她们呢?”

“此刻在飞机上。”

“走了?”三和一呆。

“是呀,没有同你说?”

“有有有,我一时想不起来。”

一直不停道别,怎会没有。

“闹了一朝,到了飞机场,展云发觉票子不对,她一定要乘头等舱,不然不上飞机,被她吵得没有办法,只得现买一张给她一个人,结果世琦抗议,索性跑到经济舱坐,星维陪她,编导两夫妇也跟他们,让展云一个人孤零乘头等。”三和喃喃道:“最要好的朋友没他们亲厚,最坏的敌人没他们恶劣。”

有人轻轻说一句:“宁养千军,莫养一戏。”

三和一呆,可见何展云不得人心。

众人静了一下,又笑起来,吃过蛋糕,正式告辞。

他们整齐地拔营离去,后园茶水档附近踏坏草地也恢复原状。

终于,最后一个人告辞,关上门,荣三和的世界恢复静寂。

她举起双臂,打一个大大呵欠。

原先还告诫自己:正式话别切忌哭哭啼啼,没想到他们会骤然离去。

来的时候像电光,去时像幻影。

这时有人敲门。

三和惊喜,谁,谁来探望她?

原来是锁匠替她来换前后门锁。

真周到,他们什么都想到了,根本是,拍一部好戏,像成功描述某个人生片段,细节最重要。接着,有人抬了一张三座位玫瑰红丝绒沙发进来。

三和吃了惊,“你们走错地方了。”

谁用这样颜色的家具?鲜艳夺目,眼睛都花了。

搬运工人说:“荣小姐?不会错。”

沙发背上黏着一只大信封,三和拆开,却是周小眉送来。

“三和:客厅无处可躺着说话,是一个遗憾,希望丝绒沙发会为你带来一个拥有好耳朵的伴侣,周监制敬赠,祈望笑纳。”四只狗一见沙发,已经快乐地跃上,各自盘踞一个位置。

三和笑了。

总而言之,得比失多,已经是好事。

她窝进沙发里,忽然觉得疲倦,盹着了。

半明半灭中仍然像听到他们搬动机器,排练对白的声音,可是三和心里知道,他们已经走了,人去楼空,他们已到别处去玩。醒来头一件事是喂狗,它们像小孩一般是大人责任:你自己不吃,也得伺候它们肚子。黄昏,还有一丝阳光,三和想念她的旧邻居王老先生。

她伏在栏杆上看装修工人把水晶灯抬进屋里。

电话铃响。

是秘书打来,“荣小姐,提醒你,明日上班。”

“明日?”

“是呵,荣小姐,假期过去了,明早八时半第三会议室见,荣小姐你旁听,毋需发言。”“是什么会议?”

“扩展校外课程,使更多有需要学子得益,荣小姐,明早见。”

电话挂断,三和发呆,走到楼上,把上班的衣服取出,她一向穿深蓝色套装配白衬衫,衣服裁剪材料一流,款式无甚变化。一眼看去,三和便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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