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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唱团(2)



就在孙美琴还未过“六七”的时候,陈学平就在为他以后的生活幸福开始担忧了。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无声地推开了一个媒婆的家门,支支吾吾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其中陈学平红着脸说得最多的是:“脚边少个人,太冷啦!”

不久我们就看到,每当黄昏来临时,陈学平都会戴整齐,骑上一辆自行车出门去。他动作迅速,飞快地蹬着脚踏,像是一匹瘸腿的小马,在路上颠来颠去的。有一次我站在路旁,居然听到他用口哨吹着歌曲,看到我的时候,他才惊慌的戛然而止。后来我们才知道,陈学平的幸福来自于一个叫作方柳柳的胖女人。

有一天黄昏,陈学平同往常一样出现在方柳柳的视线里。她看到熟悉的自行车出现在大路的尽头,并且艰难又顽强向她颠簸而来。方柳柳的心里涌上了一阵阵美妙的波纹。

陈学平终于到了跟前。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铃,猛地一刹车,脚踮地,停了车。然后他像一个少年一样甩了甩头发,把情意绵绵的目光投向了方柳柳。

“你上来。”

方柳柳说:“你下来。”

“你上来。”

“下来。”

“你不上来我打你。”“你不下来我不理你。”……

这个时候,方柳柳忘记了自己刚才是站在河沿洗一堆衣服。她想跺一脚,表示一下自己动人的不满。于是她把自己跺到河里。水面先是凹进了一个深深的旋涡,然后大片的水波朝向四周冲开。几滴水珠一直溅到了陈学平的脸上。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巨大的涟漪,涟漪的中间方柳柳浑身湿透,手臂像野草一般东倒西歪。她的头发紧紧地粘在颈脖子里。衣服顿时拥挤不堪地贴在了皮肤上。在方柳柳奋力挣扎向水面的时候,那对饱满的胸脯忽上忽下,忽隐忽现并且摇摇欲坠。

陈学平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在水中,他奋不顾身地朝方柳柳游去,一把抱住了这个胡乱扑腾的女人。钢筋搬运工轻而易举的将圆滚滚的方柳柳扛上了肩膀。在凌空飞起的一瞬间,陈学平听到轻轻的“啊”的一声。方柳柳成了一把竖琴,奏响了第一个音符,横在一个厚实的肩膀上,令人激动的回到了家。当天晚上,陈学平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乐手。他将方柳柳身上的每一根琴弦纷纷奏响。时而晴空万里,时而狂风平地起,时而则是秋风秋雨连绵不断。

很快,陈学平的后座上就幸福地带回了一个女人。方柳柳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弓起的背上,又镇定自若的朝着围观的人群微微笑。这个后来成为陈学平“脚边人”的女人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幸福。正如她后来所说:“那个时候,是被爱情冲昏了头。”

在孙美琴尸骨未寒的时候,陈学平一方面全身心的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幸福之旅,另一方面还想竭力表现出一些悲伤。这个男人大清早便坐在门前,面朝太阳响亮地哭泣。他的哭声里充满了干燥的嚎叫。我们听到他在喊:“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命好苦啊——”这一直持续到陈学平将方柳柳正式过门,才得以停止。

在陈学平身上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遗忘。原来死亡就是一种消失。不但是肉体,精神和思想的消失,更重要的是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成为了空白,就像这个人从没在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样。孙美琴消失了。

对我而言,这个死亡之夜并没有过去。它像是暴雨前的乌云迅速占据着我的想象。我承担着它的重量和恐惧,同时也隐隐感到,有一天它会将我引到一个地方。它与我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

因此,我和陈小兵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关系。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悲伤。每天他都会站在路口平静地说起他的母亲。有一天他和我说起孙美琴最喜欢吃的糖糕。一种米粉做成的长方形的糕,上面涂了一些糖粉。

“先拿在手上。这么捏一下,捏一下。然后,用舌头舔一舔,再舔一舔。轻轻咬上一口。要用前面的牙齿一点一点地咬,慢慢的咬。啊!甜的,软的。”

陈小兵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块糕就在眼前一样。阳光穿过树缝的阴影斑斑驳驳地印在他的脸上。使得这张脸如同一面生锈的铜镜。最后他压低了嗓门,对我说:“现在,我就要回去和她一起吃了。”说完,陈小兵迈起天真的脚步,几乎是蹦蹦跳跳向前跑去。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陈小兵居然遗忘了孙美琴已经死去的事实。

三、悲伤

我在陈小兵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孙美琴的死倒像是天空中突然消除阴霾,出现了万里晴空。陈小兵一贯的忧郁不见了。我看到他的脸像是一株向日葵生动地绽开着花瓣。他已经不会再在路边和我讲起他的母亲。每一次见到我,他总是用一种清脆的声音,喊上:“喂!”然后就转身匆匆地擦肩而过。

我惊讶地看着他和方柳柳亲密地出现在辛庄的小路上。陈小兵用他那甜甜的声音称呼方柳柳为“妈妈,妈妈。”他们手牵着手在蔬菜地里采摘扁豆。黄昏时分深入田野,共同将割来的一篮篮青草倒入羊棚。特别是有一天陈学平与方柳柳牵着陈小兵的手,在清晨的薄雾中,踩着草上的露珠,一直送他到学校,让人不禁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家。

陈小兵的快乐让我不安。这快乐来得太突然,太彻底,也太凶狠。让人觉得矫揉做作,觉得神秘。因此,在有一天放学后,我心事重重地拦住了陈小兵。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池塘边。那个池塘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四周圈着挨挨挤挤的芦苇,栖息着水鸟和昆虫。到了夜晚就会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响,我们曾经就因为一种鸟的叫声而争论不休过。我们到的时候,夕阳正在芦苇的头顶上燃烧成一片绚丽的红霞,远远望去就像是在风中飘拂着的纱巾一样。

当我小心地说出我的忧虑时,陈小兵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字地说:“我现在很好。”

时间在他的一字一顿中忽然停止了。水面上有两只蜻蜓无声地相互追逐着。它们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阳光将它们的翅膀染成了金黄金黄。那两个东西像是沉浸在水波中游动一般,翅膀几乎展平着动也不动,却飘来飘去的。陈小兵平静地看着水面,有一段时间仿佛已经着迷了。突然他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蜻蜓砸去。那对轻快的伴侣一惊而散,飞了一段,却又凑到了一起。

“我让你们飞!”说着,陈小兵又追着砸了第二块,第三块,直到蜻蜓彻底飞远,他才跟着狂奔而去。

望着陈小兵身上背满阳光,越走越远,我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我一个人站在池塘边上,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株鼓满晚风的芦苇,全身哗哗直响。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起了某种可怕的变化。那不再是单纯的忧郁的陈小兵了。

这天晚上,陈学平说:“小兵,男孩子应该独立一些。你是大孩子了。小兵听话,明天我给你买一把手枪。小兵,陈小兵,听见没有?陈小兵。”

最终陈小兵很不情愿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一走出房间,门就在他的身后“砰”地关上了。当里面含糊不清的声音传入陈小兵的耳朵,他紧紧握住了拳头。

当时早已迫不及待的陈学兵,所向披靡无可阻挡。他粗暴地撩开了被子。在月光下,方柳柳的身体是一幅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景象。陈学平还来不及解开扣子,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去。正当他心急火燎成了离弦之箭的时候,门被陈小兵推开了。

我的朋友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他看着满面通红的陈学平以及捂着脸惊叫的方柳柳,不慌不忙地从床头抓起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就往外走。当时的陈小兵出奇的镇定,每走一步背和脖子都挺得直直的。直到他关上房门,眼泪才刷刷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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