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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45)

白松站起来了,他走到火柴旁边,我知道白松有点生气,不管是谁,哪怕关系再好的朋友,自己的女人被连着甩了两个嘴巴,谁都不能不生气。白松去拉火柴的手,他压抑着火气对火柴说,你够了啊,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什么事情不好说非要这么着啊?

火柴一转身一耳光冲白松抽过去,她说,滚你丫的!

白松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也愣了,可是我真没见过这种场面,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本来我觉得我对文字已经驾驭得很好了,这个生活已经被我用文字描摹了多少遍了,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这个生活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永远有无数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突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对它臣服。我眼睛有点胀,想流泪,可是我知道现在的场合是多么地不适合矫情和软弱。

火柴指着白松说,白松,如果你还把闻婧当朋友,把林岚当朋友的话,那么今天你就把嘴给我闭了!我要让你知道,你到底做了多么久的傻B!

白松望着火柴,说,你什么意思?

火柴很轻蔑地看了李茉莉一眼,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你戴了无数顶绿帽子在大街上在这个北京城了溜达了大半年!你心里那个纯洁的小茉莉跟我当初一样,是个纯洁无比的小鸡头!

我有点不忍心去看李茉莉,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看她,她蹲在地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咬得都出血了。其实我心里在问自己,我们这样是不是很残忍。其实我已经没有答案了。我只知道我自己不会像火柴这么……果断——或者直接说是残忍。可是当我想到闻婧的时候,我想到她站在医院的窗户前眺望外面深沉得如同梦魇一样的夜空的时候,她的那些眼泪,就足够让我一辈子无法原谅李茉莉。

没人说话,周围很静。白松走到李茉莉面前跪下来,他摸着她的脸问她,是真的吗?白松的语气让我觉得心疼。我记得在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以前,白松在学校也是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话,好像怕声音大了会吓到天上的飞鸟一样。那个时候的白松喜欢穿运动服,留着短的干净的头发,下巴上总是留着胡子没有剃干净的青色,他总是奔跑在夕阳下的篮球场上,挥洒着汗水,在夕阳的剪影里露出明亮的笑容,而且他还威逼利诱要我去帮他买饮料,当我拿给他的时候他还开玩笑地跟周围的人说你看这是我女朋友,多体贴。周围太多人我不好意思打他,不是因为我照顾他的面子,而是我怕破坏我扮演的淑女形象。而这么多年之后,现在面前这个白松,已经穿起了深色的西装,头发光亮,那么地成熟,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那个在阳光下露出牙齿大笑的白松了。

李茉莉站起来,她用手整理了一下刚刚散乱开的头发。她看着白松,说,是的,火柴说得没错,我就是她说的那种……鸡头。我看得出李茉莉用了最大的努力来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她现在不敢哭,她不愿意在火柴在我面前哭。可是我知道她内心很难受。就像当初姚姗姗一个耳光扇得我几乎心都碎了的时候,我也没哭,因为我不想在敌人面前哭,如果姚姗姗不在,那么我会在顾小北面前流光我一生的眼泪。现在也一样,如果我和火柴不在,那么李茉莉肯定会在白松面前流下她现在努力隐藏的眼泪。

可是,能隐藏吗?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眼泪。我突然发现自己对李茉莉一直都不了解,我以前就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文静而斯文的女孩子,家庭条件不好,没见过什么世面,单纯而善良。可是现在,我完全分不清楚了。

火柴对白松说,白松,你看清楚,这就是你一直爱的女人。你把耳朵给我竖起来,我还没说完。你知道闻婧和林岚怎么会遇见那些流氓的吗?就是你面前的这朵茉莉叫人去的。

我拉拉火柴的袖子,可是她还是不管我,继续说下去。

白松跪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睛埋在他额头前的头发下面,我看不清楚。可是他面前的地毯上有一滴很分明的水迹。

李茉莉走过来,站在火柴面前,她的眼睛很红。她指着我指着火柴说,对,就是我叫的人。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种大小姐耀武扬威的样子!当你们花几千块去买一些没有任何用处的衣服的时候,我还在问我的父母要钱来交学费。当你们出入都有轿车接送的时候,我还要骑着自行车回家。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对,我是鸡,我是妓女,可是又怎么样呢!我是靠自己赚钱,我不像你们,在我看来,你们比我更低贱!

我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因为我面对她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火柴被惹火了,她说,好,李茉莉,既然你承认了,那今天我不让你横着出这个门我他妈给你当马骑!

说完火柴就开始打电话,我知道她应该是在叫人。我想阻止她,可是我没有勇气去抢她的电话。不过我没有,白松有。

白松抢过火柴的电话,站在我们面前。我以为白松会和我们打一架,然后把火柴的手机丢到楼下去,再然后通过他爸爸的关系把火柴弄得痛不欲生。

可是他没有,他跪在我们面前。他擦了擦鼻涕,他说,林岚我对不起你。火柴,我也对不起闻婧。可是你们放过她吧。

我没话说了,我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在学校里意气风发的男孩子,那个曾经站在我面前似乎可以高大到为我撑开天地的男孩子现在居然为了个女人跪在我面前。

李茉莉哭了,我看到她哭了。开始的时候她还咬着嘴唇只让眼泪掉出来,可是最后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和火柴离开了白松的家。走的时候白松依然跪在地上,李茉莉蹲着抱着膝盖把头埋在两腿间,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我看得到她肩膀的抽动。

我累了,真的累了,我记得是我把愤怒的火柴拉走的。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我看到白松那个软弱的样子让我心疼。我走出电梯的时候望着阴霾的天空我在想:为什么全天下的男人都这么软弱?想到后来我自己的头都开始痛了。

在车上,火柴一直没说话,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因为今天她说过她一定要把李茉莉弄得比闻婧凄惨十倍。可是有什么用呢?当初那个在学校里和我横冲直撞看到校草流口水的闻婧已经死在那条冗长冗长而又深邃的巷道里了,死在我的面前,死在沉沉的夜幕下面,死在我痛苦而扭曲的记忆里。

后来我到家了,我下车,火柴突然也下车了,她抱了抱我。她说,林岚,我不生气。

我躺在床上,眼泪一直流。我一直在想刚才火柴在楼下对我说的话。她说她一直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有血性的一个人,对所有的人都有最大的善良和最大的宽恕。我在用与生俱来的善良对待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些与生俱来的恶毒。闻婧也一样。火柴说:“我很羡慕你和闻婧,因为这种血性,在我和微微的身上,早就丧失了。所以我把你们当做我最最亲爱的妹妹,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看不得你们受到任何伤害。我看到闻婧哭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火柴脸上的忧伤如同雾气一样弥漫在我的四周,挥也挥不散。我以前一直就觉得火柴是个粗鲁的没文化的女流氓。可是她让我彻底感动了。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看一个人的态度是多么地傻。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小寓言,是说一只野兽受伤了,它会悄悄地找一个没人的山洞躲起来慢慢舔伤口,它不哭不难过,可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它就受不了了。我想我就是那只野兽,当我在外面横冲直撞伤痕累累的时候,我的眼泪都不会流出来,我会一个人小心地躲起来,有时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我的那个和闻婧一样有着色迷迷的眼神的玩具猫,有时候躲在自己心里却在别人面前笑得没心没肺,可是我害怕看见小北微微闻婧他们忧伤的脸,我看到他们为我心疼为我难过的时候,我会比他们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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