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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亚洲到美洲,才十来个小时飞机,谁也甭用想把谁当乡下人。
长辈脸色凝重,但看到言诺的时候,却舒一口气:荷生能够靠着这块金漆招牌,就什么都不怕,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荷生看看言诺,人们太过高估他,却低估了她。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特地证明什么。
言诺问她:"睡得好不好?"
荷生答:"还可以。"
言诺有点意外。
荷生解释说:"还有三年时间,没有人可以三年不睡。"
言诺明白了。
荷生与母亲道别,她不能与她住同一城市,怕会窒息,受伤的人需要额外自由与更多时间安静地来调整心理及生理。
荷生害怕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母亲焦虑忧伤的面孔,逼切殷勤地,希望女儿在一天之间痊愈,为母亲争一口气。
荷生搬到另一个镇,租一间小小公寓,簇新的环境,截然不同的人与事,连她自己都相信可以忘记过去,从头开始。
这个大学镇里华人不多,没有人认识她。
荷生买到一张尺寸理想的书桌,坐下来,开始写信。
第一封信被退回来的时候,恰恰是她寄信十四天之后。
邮期很准,以后,她每寄一封信,就收到一封退信,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迹,荷生有种突兀的感觉,仿佛有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在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她,要与她通消息。
烈火不肯读她的信。
他要令她失望,死心,放弃,不收信是最直接的表示。
荷生继续写,她不是要与烈火比赛意志力,她只是想寻找一个精神寄托。
她用一格抽屉,专门来放退信。
言诺对这件事并没有发表意见,每一个人都有权对他的过去表示怀念。
在一个隆冬晚上,言诺问荷生:"有没有算过你认识烈火共有多少日子?"
荷生想一想,讶异地答:"七个月。"
才七个月。
连当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过一会儿轮到荷生问:"我此刻的生活费用由谁在负责?"
"我。"言诺答。
"谢谢你。"荷生一度以为是烈战胜,"你不觉辛苦?"
"辛苦时告诉你。"
"别抱怨你动用了老婆本。"
"老婆,"言诺笑,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老婆。"
荷生低下头,"你已经仁至义尽,言诺,也该回去帮烈先生照顾生意了。"
"烈先生早已决定将公司逐步西迁,我们有一组人在这里部署。"
荷生意外,"言伯父也在此间?"
言诺点点头。
"呵,都把这里当行宫了。"
"烈先生做事业的心已不能与从前比较。"
荷生点点头,任凭他是金刚不坏之身,遭此巨变,怕也会灰心。
"他后天来,要是你愿意,一起去接他飞机。"
荷生自然没有反对。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清寒的大清早。
烈战胜看到她,即时问:"荷生你的耳朵怎么样?"
荷生强笑答:"一直像打着了汽车引擎似的。"
"医生怎么说?"
"没有答案。"
"我很乐观。"烈战胜拍拍她肩膀,"一定会痊愈。"
荷生拉拉他袖子,"烈火可好?"
烈战胜声音低下去,"他没问题,可能参加一个进修计划,排遣时间。"
荷生凄酸地说:"他不肯收我的信件。"
"我已告诉过你。"
荷生牵牵嘴角,她总不相信他会做得到。
"他叫我带口讯给你。"
"是什么,他说什么?"荷生紧张地看着烈战胜。
"他认为你与言诺原属一对。"
"叫他管他自己的事情。"荷生赌足了气。
烈战胜凝视她一会儿,叹口气,"有好消息给你,烈云问起你的下落。"
"太好了,言诺,过完年我们去看她。"
"别太早高兴,她的情况不甚稳定,一时记得,一时忘怀,记忆片断不能连贯。"
"但她在进步。"
烈战胜点点头,踏上来接的车于,一边对言诺说:"晚上一起吃饭。"
见面的时候,却只见烈战胜一个人。
他解释:"言诺同他父亲有话要说。"
荷生一怔,父子俩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何用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讲,思念一转,已经明白:"是因为我吗?"
"他父亲要他回去。"
荷生猜对了,微笑道:"言伯母非常不喜欢我。"她从前曾对荷生赞不绝口。
烈战胜告诉她:"今天晚上他们就在这间酒店的二楼宴客,请未来亲家。"
荷生一呆。
渐渐打心底凄凉出来,当然,她不能叫言诺一辈子侍候在侧,默默耕耘,不问收获,但这么快!
她清清喉咙,"那位小姐,品貌学问都很好吧。"
烈战胜说:"是老言拍档伙计的女儿。"
"言伯伯不是你的合伙人?"
"他想另起炉灶,我支持他。"
这样看来,真不能叫言诺再垫支生活费了,人家会怎么想,等那边那位小姐发话,找地洞钻都来不及,荷生知道母亲尚有一点节蓄,或许要同她商量商量。
香而甜的香槟酒在荷生口腔里变得酸涩。
烈战胜犹疑一下,把手放在荷生手背上。
荷生轻轻告诉说:"言诺并没有提起他要结婚。"
"也许他还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
荷生只得点点头,静静取起香摈杯,呷一口酒。
这个时候,震中才抵达荷生心中,她明白到自己竟是一个无法自力更生的人,她渴望自由,却无能力振翅飞翔,荷生至为这个事实震惊。
她推开面前的美酒佳肴,"烈先生,我觉得不大舒服。"
"我不应该告诉你。"
"不,谢谢你知会我。"
"如果是经济上的问题——"
"不。"
"那么我送你回去。"
车还没有来,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烈战胜说:"荷生你请稍候,我去叫司机。"
荷生呆呆地看着大堂中的节目牌。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阵欢愉的嬉笑声,荷生抬起头来,看到三对男女迎面走来,两老一嫩,她起码认得其中三人,他们是言氏夫妇及言诺。
只见言诺穿着礼服,彬彬有礼与女伴聊天,那女孩子肩上搭着一方轻而柔的青秋兰披肩,巧笑倩兮,容貌十分秀丽。
太不巧了,荷生自惭形秽,急急要躲到柱后,本来这种场面不难应付,大家装作看不见大家,便可避过,但不知怎地,言太太立定心思不肯放过夏荷生,她眼尖,立刻扬声叫:"那不是夏小姐吗?"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荷生身上。
言诺只看到瘦削憔悴的她沉默地站定,像是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不,她的一双大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倔强的神色,嘴角虽怀凄酸,脖子却挺直。
言诺就是爱荷生这一点。
他撇下女伴趋向前去,"原来你与烈先生也在这里吃饭。"
言太太看见儿子的态度仍然如此亲呢,不禁心头有气,竟转头对丈夫说:"把别人害得家散人亡了,也该知足了,莫又出来寻替身才好。"
荷生怔住,她凝视言太太。
那中年妇女已被丈夫以目光及手势阻止,颇觉得自己失仪,一抬头,与荷生的眼神接触,不禁机灵灵打一个冷颤,这双眼简直有毒,如一头兽般透出精光,她连忙借故走开。
荷生一生中从没被人如此侮辱过,握紧拳头,全身发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言诺羞愧地向荷生道歉,"看我份上原谅她。"
过一会儿荷生才能说:"他们在等你,你还不过去。"
"荷生。"
"去吧。"
那个俏丽的女孩子折回向言诺招手,他只得归队。
言诺不满地说:"母亲,你原不必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