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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荼靡(5)



我喘气。

这个梦太熟悉了,这七年我日夜与它共同生存,已经成习惯。

我取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斟一杯热水喝下去,灵魂又回归躯体。

喜马拉雅山麓!我哑然失笑,做梦什么样的背景都有。

下班时分,我开始有不祥的预兆,迟迟不肯离开公司。

小老板过来,“还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我勉强笑说:“今天向会计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陈词十五分钟,说得他们面孔一阵青红皂白,我自己也元气大伤,不过很奇怪,他们并没有什么对我不利的言行举止。”

小老板有点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许多人为虎作伥,自有其不得已之处,说穿了还不是为饭碗,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也会拥护你。”

我笑了。

小老板也许不是理想的经理人才,但无异他是心理学专家。

我与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只说有约会,不与他顺路,他很明白,向我扬手道别。

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定,加紧步伐向大马路走去,预备叫车子。

泥泞斑斑的路上塞满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蓦然抬头,我知道为什么会心惊肉跳一整天,这不是他是谁?

化了灰了也认得他。

终于碰见他了。

我连忙缩进一条小巷,苍白着脸,偷偷探出一边面孔去看动静,他已经不见了,什么也没看到。

我浑身因惊怕而颤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装与同色领带,斑白的鬓脚,英俊的面孔……不过他到这个地区来干什么?

我闭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实在太紧张了。

我算真的面对面碰上了,也应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假装不认识他。

这个反应我练习已经有七年,怎么一旦危急起来,半分也使不上?太窝囊了。

心一酸,眼泪自眼角滴下,我刚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使劲道歉。

我转身,看到是一个年轻小伙于,惊魂甫定。

“是我,”他说,“记得我吗,我叫左文思,我们见过一次。”

我怔怔看着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么了?我怎么像是自鬼门关回来似的?

“我记得你。”我努力镇静下来,撂一撂头发。

“我吓你一跳?”他抱歉地说,“我刚才在大马路看见你,来不急走过来,没想到你已不见,幸亏在小巷一张望,又发现你在发呆,怎么钻进来的?这里多脏。”

“我……我不见了一只手套。”

他说:“在这里,不是一只,而是一双,不过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拣起来递给我。

他看着我,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在这里办公。”我说。

“替谁?”

“曹氏制衣。”

“啊。”他显然对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随口问。

“我来取订单。”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来。

“让我送你一程,”他坚持,“你精神有点不大好。”

我不再坚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并没有开车子,我们上的是街车。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车椅垫上。我发誓刚才见到滕海圻。

香港这么小,既然回来了,便一定会得碰见他。

我苦笑,还是对牢镜子,多练习那个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韵娜。”左文思唤我。

“是,你同我说话?”我吸进一口气。

“你怎么了,鼻子红彤彤的。”

“噢,我重伤风。”

“我有预感,我知道我会得再碰见你。”他搓着手,兴奋地说。

我回过神来,“那当然,除非不出来,否则总会碰得见。在咖啡座、戏院、马路,这是一个人挤人的城市。”

“啊,韵娜,我可以约你出来吗?”他起劲地问。

“我?当然。”我有点不自然。

“我打电话给你,我记得你说过要看我的设计。”

“啊……是的。”我掏张卡片给他。

“谢谢你。”他慎重地收起来。

“我到家了,谢谢你。”我下车。

“喝一杯热茶,好好睡一觉,以后雨天记得带把伞。”他在车中叫出来。

我不禁微笑起来。

失魂落魄到连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世人是这样的,专喜教育指导别人。

到家,筋疲力尽,也不吃饭,洗把脸便倒在床上。

隐隐听见母亲说:“穿着这种铁皮般的裤子,怎么睡得着?”

我翻一个身,睡得似猪猡,管它呢。

第二天八点钟醒来,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腹如雷鸣,连忙到厨房去叫菲佣做早餐,接着换衣服上班。

父亲见我狼吞虎咽,笑问:“还说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

我也笑。

真的,许久没说要搬出去住。

“慢慢吃,叫司机送你去。”父亲说。

“太塞车,地下车要快得多。”

我抓起大衣与皮包就走。

临出门看到母亲宽慰的笑容。“可怜天下父母心。”

中午时分,我叫信差出去买一只饭盒子。

有人在我房门上敲三个。

我以为是曹老板,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左文思。

“你?”我笑,“怎么一声不响走上来了?”

“来看你。”他喜孜孜地说。我打量他,手中没有花,没有礼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请坐。”我站起来让地方给他。

我的“房间”是三块夹板屏风围起来的一块四方豆腐干,门上一块磨纱玻璃,非常老土,钢写字台,一张小小旋转椅。

面前堆满文件纸张。

他在我身边一张旧椅子坐下。

“人家的房间金碧辉煌,”他说,“如电视剧中之布景。”

“我并不介意,”我说,“是歌者,不是歌。”

他凝视我,只笑不言。

我取笑他,“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诉我。”

他一拍手,“对了。”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点正,我在楼下等你,我给你看我新设计的衣裳。”

我见他这么热心,不好推他,微笑说:“我又不是宣传家,给我看有什么用。”一边扒饭盒子。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儿。”

“我?”我张大眼睛。

“你这个可爱的人,多次开口,总是心不在焉地反问:‘我’为什么这样没有信心?”

我腼腆地笑。

“他那么注重我的一举一动干什么?”

“你太畏羞。”

我实在忍不住,又来一句:“我?”

我们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我害羞?不不不,没有这种事。在外国,我的作风比最大胆的洋妞还要大胆。不知怎地,对牢他,我的豪爽简直施展不出来。

他说:“一言为定,五点正。”

“喂!”

他向我眨眨眼,开门出去。

我感叹地想,他竟对我有这样的好感,女人对这个岂有不敏感的,立刻觉察出来。

小老板推门进来,声音带着惊喜,“那是左文思吗?”

“是。”我承认。

他坐在我对面,“我们想请他设计一连串的运动装,配合欧洲的市场,他一直没有答应。”

“是吗?”我礼貌地点头,并没有加插意见。

小老板说下去,“这小伙子真有窜头,看着他上来,开头不过是工学院的学生,课余跑小厂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计酬劳,功夫周到,脑筋又灵活,老板们一瞧,比名家更妥当,便正式启用他,不到十年间,被他弄出名目来,现听说开了门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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