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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65)



然后我们就这样走出高考的考场。穿过初夏蝉声聒噪的操场,穿过白色的教学楼,穿过十八岁的躯壳,穿过在高三艰难的岁月里幻想过无数次的所谓自由……熟稔的城市优雅地朝我们远远微笑,笑容含义不明,以至于无从揣测我们即将获得勋章还是讣告。我看到那些三三两两的还在不断议论着那道选择题究竟是选C还是选D的孩子们消失在西沉的夕阳里面:他们的确是这样走了,我如此切切实实地看到他们就这样走进太阳里面去了。就如同一切刚开始的那些个九月天,他们从晨曦的光线之中走出来一般。紊乱交错的脚步像命运那样不可抵抗。

在这个夏天,所有的等待逐渐在命运的显影液里渐渐清晰并且成像。但最终,只看到曾经的希望走过来对我说再见。时光对我说再见。你对我说再见。

这的确是一件矫情的事儿。我们兴师动众地试图抗拒时光的力量,要将所有日后注定会变得语焉不详的记忆一丝不苟地镌刻在一张胶质画片儿上。但是我在听到《 同桌的你 》的时候能够哭得出来,事后狠狠地高兴了一把:原来自己还能够矫情矫情啊。

我害怕自己就只能窝在沙发里面看着大伙儿唱歌,傻盯着屏幕上闪动的歌词,喝两杯别人买单的啤酒,打几个哈欠,看看表,然后说拜拜。因为人就是这么老下去的。

这是小学。那么初中呢。那么高中呢。那么四年之后呢。我仿佛已经不再能够准确回忆起过去的毕业典礼是怎样的场景。我只知道最近的这次,因为时间关系没能赶回来照高中毕业照。他们将没有我的毕业照片寄给我。我凝视空白的面孔。花朵之蓝。缺省的记忆。遥遥无期。我是不喜欢照相的人。藏传佛教认为,人不能照相,因为若有影像留在人间,便不能获得来世。毕业前每个人都在疯狂“签售”毕业纪念册的那段日子,贴纸店生意好得不得了,但是我很偏执地不给他们留照片,为此朋友们大声地在电话里冲我叫嚷:干吗啊,这么不耿直啊,一张大头贴都不给,毕业照也不来照……我嘻嘻哈哈地敷衍,心里却在想,如果明知要被遗忘,那还需要努力留下痕迹么?看到费尽心机想要记住的东西被不可避免地忘掉,是件多么尴尬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三十年后,你指着照片上的我,却半天叫不出来我的名字。

所以,宁愿没有我。这样,就给了我一个回答那种尴尬的虚伪借口。

3

高二的孩子们开始找我们要书。我细心整理好笔记,交给一个认识的学妹。看到她如获至宝的样子,我突然心酸难忍。我开始舍不得这些印记。因为知道告别与遗忘迫在眉睫,我拼命想要留住。后来陆陆续续又将那些空白的参考书和试卷整理了送给其他的学弟学妹,整理的时候我随意翻开,看到一道很白痴的选择题,下面哪种岩石属于沉积岩。

但我发现我已经想不起这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我轻轻合上书。无声叹息。

明天。我将要离开。收拾好了行囊,和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十禾告别。很不巧,十禾在举行她的第三场毕业聚会。她已经是那个高中里面VIP级的人物。男朋友比朋友还多,朋友比同学还多。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儿。不是最漂亮。却是最夺目的。难以描述的魅力和好人缘。和初中时代疏离桀骜的形象判若两人。

再次见面是在KTV里面。所有那些有请必到,不请自来的男孩儿们,众星捧月一般在包厢里面兴致盎然地又喝又唱。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只知道,其中有一大半都喜欢十禾。为了应酬,十禾忙得没有办法招呼我。我随遇而安地缩在角落里面,兴味索然。

不喝酒,不唱歌。只是漠然地看着所有的男孩女孩都已经喝高了,东倒西歪,穷形尽相。唯独十禾千杯不醉地站在角落那个榻榻米上,捧着话筒,独自吟唱张惠妹最老的经典情歌。十禾连续唱了五首,其实我知道她是唱给我听的。因为在初一的时候,很喜欢听这些煽情得不得了的情歌。那个时候,真的很可笑。

彼时我看着她多少有些自我陶醉的专注神态,恍恍惚惚想起三年前,十五岁的十禾,裹一件男式毛衣,素黑的短头发。冷峻桀骜到无人接近。尽管怕冷,还是和我一起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观望日复一日的暮色。烈风抚过头顶。然后,无动于衷地说:“走吧,回去了。”

这个场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在我的文字中出现过很多次。

这样一个少年时代的十禾,现在在包厢的暗处角落里面,被那些神志不清而又情绪激动的男生们拥抱或者亲吻。尽管我清楚,她并不爱他们。靠近,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或许她已经孤独得只能沉溺在被异性簇拥的虚荣感之中不能自拔。我默然看着,只是感觉有些舍不得。并且遗憾。

那晚她很歉疚地对我说:“看,你都要走了,我还没招待好你。光顾着那些狐朋狗友。你看到这样的我,是不是难过?”

我面对这样的问题,哑口无言。于是她也就不动声色地笑笑。端起两杯酒,递给我一杯,轻轻碰一下,哽咽而犹豫地说:“我……知道……你会记住我。”

我心里陡然被戳了一刀。十禾难道以为,我会忘记她么,会忘记我们的少年时代么?

然后她暗自走开。转身对那边的一个朋友笑脸相迎。

于是我抽出一张补歌单,就着包厢里提供的笔写下一张字条:

你经过这么多的人,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以后还会有。

但是你要记得,最后留下的,永远都是我。

 2005.08.26

 我将字条塞进她的钱包。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知道这几句话又矫情又滥俗。但是这种话,就是因为想说它的人太多,才变得又矫情又滥俗的。

 那天我独自走路回到家,却看到她坐在我家门口。我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十禾站起来,对我说:“知道你突然走了,我扔下他们打了车赶过来。”

 我们再次像十五岁那年的离别那样,简单地轻轻拥抱。她问:“三年前毕业,你要去读高中,那次我怎么和你告别的?这次,你走得更远,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十禾伸出手,将我凌乱垂落在前面的头发捋上去。

  褪尽了疲惫的烘托和虚荣,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十五岁的十禾。瞳仁清澈。神情凛冽。如同那枝熟稔的,主茎颀长的矢车菊。

4

翌日我在清晨背上装满了衣服的登山包,提上一个沉重至极的旅行箱,最后一遍检查好了火车票和学校报到要用的通知书和证件,对妈妈说再见。固执地不让她送我一步。因为中耳有炎症不敢坐飞机,所以我坚持独自坐火车去北方。铁路没有经过我的城市,还得先去成都上火车。到了成都已经是下午,我像个打工仔一样邋邋遢遢地坐在行李上,等着曲和来接我。那天晚上我请她和另外一个从英国回来的同学吃了一顿必胜客。撑得心满意足,然后又去little bar坐坐,聊天。在成都度过三年的时光,却因为极少出校门而完全没能体验这座城市的宠爱。甚至这才是我第二次坐成都的公共汽车。

火车是明天下午的。当晚借宿在曲和家里,见了她的哲学家猫咪——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床边用电脑看了张DVD;半夜才睡下去,又一起卧谈聊天到凌晨。我知道,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曲和以及另外一个要去香港浸会大学的死党一块儿送我去火车站。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混乱人群,挤到了站台上。以一种非常艰苦朴素的传统姿态告别。曲和在严肃时刻一向是这么沉默并且善良的实干者,手脚利索地迅速把我的行李举到了架子上,细心叮嘱我不要上当受骗。然后她们俩便离开车厢,站在月台上等着列车离开。车厢的窗户不能打开,于是我就在窗台边上看着她们俩低着头给我发短信,咫尺之遥,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两个站在月台上的影子。她们不抬头,所以我才敢面朝她们的身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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