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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6)



那里还禁得他如此奚落我,顿时以手掩脸。

“我在情绪低落时,通常饱餐一顿,没什么大不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科学越是先进,人的意志力越是薄弱,试想想,此刻的情况还不太坏,要是闯到茹毛饮血的石器时代去,那才糟糕。”

他已经尽了力气来劝慰我,我抬起头来。

“我口渴。”我说。

“要不要喝点酒?”

“不,不妥,给我简单、清洁的水。”

“我听得懂,你放心。”他又不服气起来。

他给我一杯水,杯子用玻璃雕刻,明亮可爱地盛着水,已经是一件艺术品。

他摊摊手,“我喜欢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

我喝完水,把玩杯子。

“短头发,紧身裤,最好的打扮。”

我还是闷闷不乐。

“想念孩子?”

我点点头。

“有多大?”

“两个都九岁。”

“孪生子?”

“不是。”

“怎么会?”他睁大眼睛。

“胚胎在实验室长大,同时可以孕育无数个。”

他很动容,“啊,这是一项伟大的发现,女性怀胎实在太过痛苦,长达十个月之久,我听到这个消息太高兴了。”

我对他增加好感,只有上等男人才会怜借女人,越是下等的男人越坚持他们是两性中之优越者,因为自卑。

我说:“有很多母亲认为要恢复人体怀孕,亲力亲为亲情增加云云。”

“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见过厂中女职员怀孕操作的苦况,是以本厂的产假特别长,太不忍心。”方中信说。

我赞同,“真落后是不是?号称万物之灵,光是生一个孩子便得牺牲一年时光,吃尽苦头。”

我们俩在这个问题上绝无异议。

“那么,”他终于去到细节上,“婴儿足月才领出来?”

“不错,孕育期间父母可去探望,同托儿所一样。”

“你也是那样出生的?”

“是,我是第一代。”

“普遍吗?”

“每个小家庭都想有一子一女,成人得利用每一分力气投入社会,怎么可以奢侈到坐在家里安胎。”

“说真的,在今日,也已经有许多职业女性无暇在青春期养育孩子。”

“会有解决的办法。”我说:“稍等二三十年便可。”

他苦笑,“长夜漫漫。”

我才是不晓得几时天亮。

“跟我出去走走?”

“你是决定收留我了?”

“还有什么办法,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会报答你的。”

他看我一跟,“算了。我还要先在你身上下重本。”

他带我去买衣服。

走到时装店才真的教人发呆。

我完全没有主意,方却似个中好手,他一定常带女朋友来选衣服,不然不会混得这么熟。

他帮我选了一大堆白色的衣服,牵牵绊绊,宽袍大袖,我都不肯试,这样下去,我同其他女友有什么分别,真是哭笑不得。

他说:“你别狷介,请松开眉头,我们纯是友谊。”

我仍然无法释然。

“来,走吧,到我工厂来参观。”

“不想去。”

“别钻牛角尖,天下不止你一个人有心事。”

我无奈,只得跟他走。

他的厂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当它是名胜区。

孩子们若能来到这里,不知道要高兴到什么地步。

方中信同我说:“你没见过新鲜的可可果吧,象榴莲,味道似喝花蜜一般,只有当地土著才享受得到,我在巴西的巴哈亚郡住过一星期,吃过一个,毕生难忘。“可可离开本家就身价上升,本厂采用的原料来自纽约的交易所,位于世界贸易中心。”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来,我们进入第一号厂房,在这里,发酵后的可可经热力压力变为巧克力酱。别老缩鼻子嫌落后好不好,什么,香?当然。”

“巧克力作为糖果吃是一八四七年才开始的事,富丽斯、吉百利、高达华、云豪顿,这些都是举足轻重的名字。”

“别象一根木似,来看,在这里,加了可可白脱及糖的溶酱要搅拌七十二小时。象不象童话世界?自小我就期待承继父业,我爱巧克力。看得出来?哦。”

“还有,请坐,你知不知道巧克力最神秘之处在什么地方?让我告诉你,巧克力含一种化学分子,当人堕入情网,他的脑子会分泌同样的分子。”

“真的?”我问。

“真的。”

“我相信。”

“来,试一试我们的巧克力吻。”

“什么?”

“吻。”

一小颗一小颗的尖顶巧克力摊在镂空花纸上,刚自机器间出来。

吻。

第五章

真浪漫,他们还有这种闲情逸致替糖果取这种名字。

我取一颗放进嘴里,没有取错名字,真如婴儿之吻那么芬芳甜蜜,带有一丝橙香。

如果我能回去,一定要带一些给两个孩子尝一尝,还有母亲,她是那么怀念巧克力。

“好过得多了吧。”方中信问我。

我点点头,答谢他的关怀。

他按铃,女侍取来两杯饮料,用银杯盛着。

“喝下你会更舒服。”

我知道这是可可粉冲的饮品,忙不迭的喝一口,烫了嘴,但还是值得的,真不愧是诸神之美食,我舔舔嘴唇,无限满足。

“还可以吧。”

“这样的美食,是否只有你可以供给?”

“通街都有,两角半一杯。”

“孩子们也喝得起?”

“自然。”

“太好了。”

“过奖过奖,所以,只要钻研一下,你会发觉我们也有些好处。”

我向他微笑。

他在他的世界里,恐怕是个吃香的王老五。

他当着我面签署了不少文件,没把我看作外人,我只觉自己身份暧昧,这算得是什么?我算是他的什么人?

在急难中,我与他认识才两天,已成为莫逆。

在这里,我只有他一个熟人。

“现在,让我们谈比较严肃的事。”

“是的,”我说:“我怎么回去?”

他狡猾的说:“这个不算重要,刚才你说,可可要绝种,而我方氏的事业会得崩溃?”

“我没说过。”

“陆宜,你对我要老实。”

“你是聪明人,我怎么教你。”

“这间厂有三代历史,职员共三百零七人,要结束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或者你可以安然步人廿一世纪,用化学品代替巧克力。”

“化学品?我不喜化学品,对我来说,不香的花不是花。”

“那你活该头痛。”

他点点头,“能知未来,不一定能够防范,并非好事,简直是不幸。”

他说得对。

方中信开始有心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他那么多。

我问道:“该说说我的事了。”

“我只是个糖果商,陆宜。”方中信说。

“你太蹩脚了,我知道许多故事,有很多地球人肯拼死命把天外来客送回家乡去。”我抱怨。

“哼。你指那位先生,是的,他肯。”

“谁,你说谁?”

“这件事很复杂,要从长计议。”

他在推搪我。不过他也说得对,这件事不能草率,这象是古代乡间受了怨辱的女子,要去到京师告御状,谈何容易。

要一步一步来。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推,象是一天的工作就此完毕,好大的派头。

我们,我们要做到发昏才能拿到一点点薪水,,老板连写字楼也不设,发一套工具,人人坐在家中做,每分钟动脑筋,根本没有下班的时候。我羡慕方中信的生活方式。

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不见得日日这么舒服,有时十点钟还在厂里。”

“你的父母呢?”

“他们在外国。”

年少力壮的当权派,不用说。日子是过得逍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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