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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得益仿佛是悠悠,她终于清醒过来,知道世上有些事,不可挽回。
十六岁的不羁任性已经连累家人。
过两日,一家四口照计划前往飞机场。
旧居仍然留着,以防万一两个女儿都不习惯要回来,雇着钟头女佣每周两次打扫。
云爸唏嘘:“根本无从计划生活,你看,忽然举家齐齐出门……”
云妈用手抚摸丈夫背脊,“是,是。”
“本来等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叫她们到我公司学艺,现在,我不再想未来……”
“是,是。”
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父母感情本已疏离,没想到因这次灾难,两人反而回复有商有量,诸多抱怨是父亲,云妈只说:“现在我才知道,一家人有饭吃,又全在一起,即是幸福。”
抵达飞机场,看着行李送进运输带,座位划妥,稍候一会,便走进检查区。
父母与姐姐已经走入隔离区,小云抬头,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她内心震荡,不顾一切,丢下家人,奔出大堂,云爸在她身后大叫:“小云,你往何处”,她听若不闻。
小云在大柱后找到那人。
“川哥。”
川流轻轻转出。
他英伟如常,左脸颊上贴着胶布,略为憔悴,却急问:“小云,我特地来看你伤势如何。”
“我没事。”
小云用手抚摸他腮帮,胡髭渣有点扎手。
川流看着她微笑。
小云忽然冲动地说:“川哥,不要紧,我年纪够大必定嫁给你。”
“哇哈。”川流如此反应。
这时,飞机场警卫已经追上,“小女孩,你爸妈着急在里头等你归队。”
小云跳高吻川流脸颊,唇却碰到他的嘴角。
警卫拉着她走。
云妈质问:“你跑到何处去?”
“我以为丢了银包……”
小云轻轻抚摸嘴角,第一次接吻。
十多小时飞机航程,吃了又睡,睡了又吃,世上有许多可怕的地方,飞机舱居首,试场是第二号,产房三号。
小云凝视姐姐,她闭目休息,外表平静。
真这样吗,当然不是,小云知道,她姐姐幼幼,心里某一处已经死亡,永不复苏。
自此以后,悠悠再也不是一个健全的人。
直到她九十岁,缺了那一角,还是补不回来。
在飞机舱,小云看到云爸握住云妈的手,这倒是意外之喜:爸回头,妈又愿意收留他,华裔女性真正伟大。
小云十分喜欢英伦。
一家人住在女子中学附近一幢住宅,但悠悠选择住单人宿舍,云爸显然很会赚钱,这笔开销非同小可,幸亏他游刃有余。
小云欣赏英人低调娴静,除出在足球场,没有大不了的事,那环境叫她专心读书。
个多月后一切安顿下来,云妈想多照顾女儿一段时间,云爸忽然不愿回工作岗位。
他 说:“我俩恋爱结婚,原本相爱,你看我自学徒升为厂长、合伙人,你任劳任怨,是个贤妻,婚后三年,悠悠出生,你开始冷落我,坚持喂人乳一年,亲手育女,不 敢假手他人,这女儿似寄生虫,日益白胖,漂亮似洋娃娃,可是生母黄瘦憔悴,不复旧观,好不容易悠悠上幼儿班,嘿,又添一名,历史重演,这个索性叫哭娃,哭 时嘴巴比面孔大,唉,又捱好几年,我大部分时间索性放厂里——所有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哭娃,不敢返家,每天看你仆心仆命为孩子,渐渐不忿,她俩资质奇差, 在所有兴趣班里表现恶劣,努力学习,一无所得,但你孜孜不倦,苦心孤诣,啊,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小云在父亲说到“资质奇差”时听到他们絮絮细语,以为他们谈心,却原来吐苦水。
老爸把他们两姐妹说得低劣,小云起先两腮鼓鼓不忿,听下去,才觉心酸。
“这两个孩子,又蠢又懒,你从不叫她们帮手做家务,打理自身,事无大小,妈妈妈妈,老妈倒履赶至,从一岁忙到今日,天天补课,四处陪着耍乐,衣食住行打扮加大学学费,以致嫁妆,都准备妥当,甚至站药房半日研究新款卫生棉,洗头水暗疮膏等物,定时看牙齿量身高……”
这些都是真的。
“但凡自己没有的,加百倍给她们,自己享用过的,十倍偿还,我若说句重话?你当我仇人,你看,结果如何?私奔,云妈,十六岁的悠悠夹带私逃!”
云妈叹口气,“我失败,你想离婚?”
“刚刚相反,我希望你想开看穿,不要再为她们操心,是放手的时候了。”
“小云还小——”
“太太,留些时间给自己,留些时间给我。”
小云深觉自己不争气。
抽屉拉开不推拢,牙膏用完盖不回好,衣服换下丢到洗衣房作数。
她有许多崇高理想:像女性必须经济独立,穿着动物皮草属可耻行为,环保人人有责等……
但住家一日,她一日还是公主,家里卫生纸放何处,不知道;鸡蛋多少钱一打,不知道;可是对于渔夫猎杀小海豹,她会参加游行抗议。
小云垂头。
羞愧的她决心改过。
睡前先把卧室收拾妥当,学校功课本子及漫画书分门别类放架子上。
第二早床铺摺好,脏衣服放洗衣机,捧着肥皂粉盒子读说明。
然后自己饸蛋做早餐,用微波炉烤爆谷时迟熄火,整袋爆谷黑墨墨变焦炭,咦,做什么都不容易。
她说一声“我去上学”便用自行车离家。
小云说话已含英国口音,有点装模作样,十分可爱。
悠悠周末回家,带返大批脏衣服,小云同她说:“姐,学校宿舍楼下有洗衣房。”
悠悠一怔,“是吗?”
“爸妈就快回家,你得学习照顾自己。”
“我已学会自己洗头吹头。”
小云沉默。
“你放心,像我这样女子,将来必有男生服侍。”
小云凝视姐姐,“你没事了吗?”
悠悠双眼看到别处,不作答。
“有无消息?”
这时云妈刚好进来,悠悠说:“妈请给三百镑置新衣。”
“嘎?”
小云暗暗吁出一口气。
云妈也学乖给悠悠两百镑,但不再陪着逛商场。
幸亏有人在家。
下午茶时分小云捧咖啡给父亲,发觉他躺在安乐椅上,神色痛苦,双手捂住胸口,发出呻吟声。
“爸!”
“自今晨起胃气痛,好似被一只热熨斗压住,吃多少胃药也不管用。”
小云即时叫云妈。
云妈急急找另一种胃药。
小云聪敏,“爸,快去医院急症室。”
云妈反对,“好端端,去医院?”
“妈,心脏病也是这样症状。”
“胡说——”云妈随即怔住,“我去取手袋外套,你叫部车子。”她心慌意乱。
小云立刻扶起父亲,云爸挣扎:“干什么,我躺一会就好,你懂什么,小云——”
要紧关头小云力大如牛,把云爸扶进车子往圣约瑟医院直驶。
在车里云爸忽然张嘴喘息,双手抓住胸口,似要把什么挖出,十分骇人。
司机吓呆,飞车冲红灯赶往医院。
小云受惊,反而镇定,她自学校学过急救,当下把父亲头颅托手掌后屈,替他施人工呼吸,从一数到三十二,司机大叫:“到了,到了,救人,救人!”
车子抛在急症室通道,护理人员奔来抢救,即时把云爸抬上担架,给予氧气罩。
小云抬头,“妈,妈。”
云妈缩在车厢一角颤抖。
小云用双臂裹着母亲保护她,扶她一步步走进医院。
看护高声叫:“孟江峰家人,这边。”
云妈急随进急症室。
小云这才有空闲打一通电话给悠悠。
小云看到一个头发斑白戴着氧气罩的男人躺着,连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