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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30)



开头我还以报纸遮住脸,后来发觉根本无此必要,她已被手中之书迷住,心无旁骛。

火车上的位置更近了,是我订票时指定的,就在她身后。她闭目假寐,仰着头,我可以

碰到她的头发。她有一头浓厚长发,平时一直束住,经过长途跋涉,未免松散,碎发沿额角

后颈溅出,更添娇慵。

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时时娇喘作其不胜力状,永超的魁力偶尔一露,便

胜却人间无数。

我恐怕要表露身份了,不能一直躲至看到老魏的小轿车为止。

我走到车后找服务员,叫他递字条给永超,字条上写着:“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

待时飞”,是什么意思?这两句诗自她书上抄下。

她接到字条,询问服务员,朝后看来,与我打个照面,我向她眨眨眼。

她呆住,露出纯真不经掩饰的表情出来。

过了整整一分钟,我俩之间没有对白,只有火车轰隆轰隆。然后她用手掩着脸大笑。

我也笑,涨红脸,十余二十岁那种腼腆。

她转身过来同我坐。

“想听听你真心话,”我说,“只有在这里,你比较不设防。”

她不出声,只是笑。

在火车的灯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娇柔,表情充满幸福感,被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美,

我爱她吗?

我自己也糊涂起来。

过了很久她说:“你回去吧,她们会笑你的。”

这个顾虑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的人还带着奇异的道德观念,对男女关系特别好奇,我

不能令永超难做。

“那么我乘原车折回去。”

“不,太辛苦了。”

“容我提一个建议。”

“请说。”

“我们在沈阳下车,住两日才走,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么早报到。”

永超一怔,“你已订好旅舍?”

一切都有预谋,“是。沈阳是历史悠久、风景秀丽的古城,清太祖及太宗的宫殿故宫及

其陵园福陵和昭陵,分别构筑城中心、东郊与北郊……”

这次她没有被我生硬的语气引笑,她沉默。

“偷得浮生两日闲,如何?我订了两间房间。”

“至美,我没有空。”

“你有的,永超。”

“至美,我不是万能泰斗,现在我只能做好工作,我怕误你的前程,如果你急需找一个

家主婆,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你打算做多久?不是一辈子吧。给我一个机会。”

“至少两年,至美,所以我请求你维持朋友的关系。”

我点点头,如果每个知识分子都肯拿两年出来,那真是最了不起的奉献。

“我等你。”

“那时你已是老头了。”

“嘿,开玩笑,男人才不怕老。”

永超笑,“那么是我等不了。”

“所以要跟我到沈阳。”

她笑,“好。”这是一个很大的承诺。

我放下一颗心,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在沈阳下车,她设法通知老魏,叫他不用接人。一个电话说了很久,放上话筒,她

同我说,“我们只剩一天。有批软件运到,老魏急得跳脚。”

“他独自应付有余。”我说。

“是,但单位主管不让他动手。”

“我们要争取,还有很多。”

永超沉默。

“来,这是你的钥匙,休息吧。”

我躺在客床上,幻想半夜永超会得过来轻轻敲我的房门,穿着长的黑厘士睡袍,长发披

肩,性感热情,倚在门框上说声爱人你好。

我吁出一口气。

周至美,至少该由你去敲门,不要再犹疑羞涩。

我鼓起勇气,走到她房门口。如果她已睡着的话,我就不再打扰她。轻轻敲两下门,她

却应我。

我推门进去,她还没有更衣,转过头来。

我低声说:“我怕得要死。”

她了解地浅笑,“彼此彼此。”

一切都是多余的。

醒来听到婉转清脆的鸟鸣,一窗皆绿,映到房间里来。

抬头一着,原来枯枝上抽满嫩芽,有些叶块已巴掌大,新翠欲滴。

这不是春天是什么。

昨夜摸黑,没看清楚。我立刻推开窗户,只见旅舍庭园中大树开满雪白的花,累累垂在

桠杈上。

“风景再美汉有了。”我同永超说。

她站窗前赞叹不绝,“可惜梨花不香。”

我深呼吸,那一股林本的清新味道也令我精神一振。可是我们只有一天。

我是识途老马,带永超去喝豆浆。

之后我们在附近公园的人工潮上划船,天气还很冷,但学生们同我们的兴致一样高,双

双对对,风光旖旎。

“两年后,”我说,“我们可以同小家伙一起找个好地方过半退休的生活。”

她没有说话。

“我等你。”

她还是轻笑,不肯对将来有什么应允。

太阳才升起,来自香港的电影外景队已经驾到,一组数十人闹得人仰马翻,游人不想看

热闹,就得走避,我与永超自然只得选择后者。我们兴致却丝毫不减。只要两人在一起,哪

里都一样。公园周围有长堤环绕,堤上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鸟唱虫鸣,大有曲径通幽的

诗样意境,永超与我烦忧顿洗,流连忘返。茂密的白杨绿铆,七彩的锦绣花坛,整个公园如

一块闪亮的翡翠。我们在园内院中饭。永超精神很好,我便建议去逛字画古董店。

古董店里有清朝王公用过的朝珠朝服,一切名家的西贝货,旧家私、钟表、皮裘,什么

都有。

永超惊问:“经过这么多事这么多年,还有这好多东西剩下来。”

我笑,“也许是近一两年做出来的。”

“不会吧,至少是旧货。”

“嘿,你会惊奇,可能上个月才大量出厂。”

我们在小店内凝视半响,忽然之间,像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般,趁店主不觉,轻轻吻对方

一下。

周至美,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终于找到合你规格的伴侣。

我很久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身上一点压力也没有,百分之一百轻松。

整日我在永超身边团团转,引她笑,以她为主角,我们忽然变得年轻,可以飞起来,飞

出去,离开红尘,落在青云上。

春寒料峭,两人冻红了鼻子,从街上小贩手上取过蜜饯零嘴,一路上细嚼。春日仍短,

天色很快暗下来,我们依偎着回旅舍,永超要上路了。

她披上大衣,取过行李,我送她上车。

她想说几句叮咛话,我也有千言万语,奈何真的到了开不了口的境界,心怀浓似酒。

看着蒸汽火车头格轰格轰开出,她在车厢内向我摆手,一切像魂断蓝娇的布景,你别

说,我的确有点销魂,未来的两年内我能见她几次?

忽然自私起来,希望她放弃工作。

利璧迦也这么向我建议过。至美,那么多留学生,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何尝有听过她。

当夜我亦踏上归途。

一离开永超,体内的力量便离我而去,照照镜子,也就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已为步

入中年作出准备。

带着黑眼圈回到家,休息好几天。什么都不想做,冲了绿茶,点着香烟在室内独坐。

命运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全然身不

由己。运气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条顺路,生活较为愉快,运气差,被大手推至逆境。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许,剪掉头发抑或留

长或许,除此之外,命运早已作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时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而在读书的时候,我还以为靠努力可以扭转乾坤,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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