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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16)

位叫郭祠芬先生说,回港有一件事要与他尽快联络。

这神经病,我以为他已停止追查,这小于乘我出差,吃饭如厕的时间都算我八百元一小

时。

女秘书问我有无话要转达。

我气馁,也罢,任得小郭勒索吧,谁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转眼两个礼拜到期,一切安排妥当,我的工作完毕。

当初如果决定申请教席,就没有机会做实践的工作了。

你可以说教书比较舒服,也可以说教书比较痛苦。

但利璧迦认为做教书匠的妻子太沉闷,她不愿陪我住在宿舍中,来往的都是那群熟人,

谁是新进的讲师,谁又有机会升数授,政治多于一切,有人对外自称教授三十年,结果一查

之下,才不过刚刚升高级讲师。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并没有往大学探路。

许多前辈同我诉苦,在西方社会,人家的国度,做得同他们一样好完全于事无补。

必须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邓永超所说,那才是真正的才华,按也按不住,定

会冒出头来。

我充其量是个人才,并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职位,可喜人事关系

还简单,因他们觉得我没有威胁性,一旦有资格同他们争,嘴脸立变,即刻会觉察到种族歧

见。

怎么会没有种族歧见。

我自己都有。做学生时去看保健医生,如果碰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满怀不悦。

最近与旧同学联络说起事业,他们仍然苦笑,比他们迟入行的洋人,与上司同声同气,

一下子做得比他们高,怎么,沉不住气?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没问题,竞争,真不是他

们手脚。

我们惯于将勤补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铺内每周工作超过十八小时,有同学在极端愤慨的情绪下

说:如果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

例假,是一个晴天。邓永超约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馆子去吃牛肉饺子。

我们骑自行车去。

一路上没有开口讲话,因为大家都城着头罩,只在眼睛部位开孔。

卖牛肉饺子的是一家清真馆子,非常洁净,符合邓永超的标准。

如果她有什么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两女皆有点洁癖。

而我,最怕脏女人。最怕她们的假牙没洗干净,镶一条黑边。最怕她们不洗头,油腻腻

有阵昧道。最怕她们衣服上有渍子……

我们坐定脱下手套及帽子。

嘿,你想都想不到,身边居然坐着一桌香港游客。

唉,真是不幸。

我与邓永超对望一眼,不出声。

那三个年轻港客操粤语,从他们对白中,可以知道他们的一切。

那三个年轻港客参加旅行团到沈阳,离了队,在东北三省探险,已经到过抚顺,埋怨除

了煤堆,什么都没见到,打算到长春与吉林,还有到松花湖去看风景。

回到香港,他们要合著一本书,他们已经写过一本书,有关于丝绸之旅。旅行这么辛苦

之目的,就是为着著书立书,如果不是为了那本旅行日志,他们决不会费劲来到冰天雪地。

也难为他们了。

我与邓永超假装是土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饺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个,蘸着麻辣酱,仿佛永远吃不饱的,来一个酸辣汤,味道

真劲。

邓博士对于吃,同我一般的不计较及豪爽。

我擤擤鼻子,继续努力。

港客们有一个忘记戴手套,可怜,怎么都无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复原状,他们总是低估严

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时返回室内,会有相当严重的后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们说明这一点。

我与邓博士戴两副手套,一副毛线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里连指的,混身臃肿得似

雪人。

我们喝热茶。

我低声说:“在烟台过去一点,有一个地方,叫蓬莱。”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我点点头。

我呶呶嘴,“他们不知会不会去那里。”

“我想不会吧,这么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这样一群人的,享福享不过人,便要表示他们对吃苦有心得,并且

暗示穿名牌坐名车简直是腐败的罪恶。”我朝邓博士眨眨眼。

她横我一眼。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问:“在香港,那么时髦考究,在这里,又有贡献,三头六

臂,无所不能。”

她扬一扬眉。

我取出钞票付账走,穿上全副武装。

到这个时候,港客也看出我们有点不同,其中一位上前来问:“你是香港人还是本地

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邓博士已以一种温柔的、肯定的语气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区、

任何时间,永远只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有知识的人,另一种是没有知识的人。”

说完便与我推着自行车离开。

我问她;“为什么激动?”声音隔一层面罩,有点模糊。

她没有回答。

在这种冷静的表面下,往往是一个火炽的人。

过很久很久,她说:“他们便是那种自旅游车上掷下一筒糖让孩子们去抢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时间,才说:“也要孩子们肯去抢。”

她无奈的说:“你终于也发现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终于发现她的弱点。

她爱她的土地,爱她的同胞。

我说:“我们别谈这种问题,还是说说我的妻子怎么会离我而去的好。”她没有再说

话,我们已经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包括饿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么。”

邓博士回到我们的公用书房。

我轻轻关上门,吐吐舌头,溜走。

老魏在抽烟斗,听无线电广播,手上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书。

我瞠目问:“这是什么?”

“我妹子写的小说。”他取起热茶喝一口。

“什么?”

“从香港带进来,上海的亲友全看过才轮到我。”

我看一看书面子,上面写着:天若有情。这分明是一则流行言情小说,我禁不住哈哈大

笑起来。“你,老魏,看这个?”取笑他。

“写得不错阿。”他不服。

“当然,因是你妹妹写的缘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们香港人大不重视艺术。”

“你们呢?”我问。

“国家相当尊重艺术家。”老魏说。

魏嫂出来问,“永超呢?”

“闹情绪。”

“我不相信。”魏嫂笑说。

“真的。”

“你惹她生气?”

“我?她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动气,她的题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干嘛。”

“老魏,你越来越不像话,难怪看起文艺小说来。”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锅。”

“好哇。”

我与永超那夜帮魏嫂准备火锅。老魏是老派中国男人,什么都不管,他在看电视,女主

内嘛,何劳他操心。

魏嫂见我样样来得,早巳惊为天人,今夜更赞不绝口。

老魏双手插裤袋中,讪讪的说:“坏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从来不觉得这是优点。

我做谢露西蛋糕给她吃,她的表情也是淡淡地。

而一只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个小时。

也许利璧迦觉得我琐碎。想到利璧喧,我面孔便一阵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围的对白变

成嗡嗡声。

小郭还在找她,她还没有回家。

老魏问:“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后天。”

“以后隔多久来一次?”

“隔—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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