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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14)



变幻无常,一刹时换一种光景。

不知为什么,两个大陆对我来说,无限相似,无限依恋,尤其是往东北的路,同黑森林

有太多的叠影,一望无际的平原,丛林矗立。

我听到邓博士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有感触了。

我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她在吃瑞士莲巧克力。

车子经过山海关。

我对邓博士说:“这是长城起源地,长城东起于河北东北部渤海之滨的山海关,全长六

千多公里,西这甘肃的嘉峪关。”

她脸上略现激动的神色,随即平复下来。

邓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迁至上海,父亲再落籍香港,继而移民英国。

如要写一个中国人迁居飘泊的故事,邓家便是最好例子,难怪咱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

买房子,在无奈中抓些微的安全感。

年前利璧迦硬要在温哥华置业,我便同她解释,无论如何,那边的公寓房子不值那个价

钱,我叫银行做账目给她看:分三十五年按揭,除首期十五个巴仙外,每月要付两千多加

币,而该公寓的租金却只合全部投资之四点七八仙,即是一千三百多元。为什么不把现款放

银行中收利息租房子住?还有得赚。

但利璧迦的脾气发作,她坚信房产会涨价,是一项超级投资。

希望她现在已在罗布臣街买了房子,祝她安居乐业。

我太息一声。

邓博士当然听到我的发泄声,但她对手中的书聚精会神,假装我不存在。

火车到站天早已全黑,时间倒还早,才九点半。

有一辆小轿车接我们。

我欢喜地迎上去:“老魏。”他是我在鞍山的好拍档。

老魏与我热情的握手,他是老资格化学工程师,当年燕京大举高材生,魏太太则来自南

开大学,所以当我介绍邓博士,他没有诧异,他长期习惯女性做科学。“新翁滋味如何?”

他儿子最近结婚。

“你又不来吃喜酒。”

“明年毕业了吧。”小魏亦在南开,念细菌学。

“是。”

“有无机会保送出国留学?”

“要等。”

老魏开得一手好车。

我让邓博士坐前座,舒适点。

天漆黑。在大都市很少有天黑的现象,霓虹灯尚未焰灭,曙光已露,不夜天。

老魏是上海人,英俊高大,书卷气甚重,弟妹在香港,混得颇有一点眉目,他早年也到

过香港,在荔湾划过艇,拍过照片留念,一句“总要有人留下来”,便留下来,如今升到副

厂长。

到达宿舍,他幽默的说:“鞍山丽晶。”

我大笑,挽起行李,这时双肩已觉酸麻。

经过两年的努力,这层小公寓已经似摸似样:备有打字机、案头电脑,以及日常惯用的

文具,厨房有各式饮品干粮,比起我从前的学校宿舍,有过之而无不及,室内暖气相当足。

我向邓博士介绍:“这是你的房间。”

她看一看,并没有抱怨。

“明天开始工作?”

“是。”

待我冲好咖啡回来,她已经取出电毯子铺上,一切有备而来,井井有条,何用提醒她插

头对不对,瓦数对不对。

学识对于女人太重要。没有学问的男人不会呱呱,但粗浅女人的喉咙就有杀伤力。

我站在门框以外,扬声问;“有什么要我出力?”

“有,晚饭。”

“魏太太一会儿送卤肉面来。”

邓博士的眼睛发亮。

一个可爱的女人,毫无疑问。

她取过浴巾问:“有热水吗?”

“我们有热水器,但在这里,同英国一样,大多数人不会天天洗头,或是洗澡。”

她点点头,“我明白。”

“如果你觉得我太噜苏,对不起。”

“没有的事。”她笑一笑。

邓博士在浴间的时候,魏大嫂送食物过来。

她笑盈盈的问:“那是你爱人?”

我摇摇头,“同事。”

“小周,你太大呢,怎么老不见你太大?应该带她上来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这两年

来,你在此地的时间比在香港多。”

我不响。

“她不愿意来?”

魏大嫂尚存有旧时的温情,不比现代城市人,各扫门前雪,隔壁有人跳楼也视若无睹,

但她的热忱却使我难堪。

我傻笑。

“怕她不习惯是不是?”

我连忙点点头。

“快吃,面凉了。”

我把碗拉到面前来,也不等邓博士,呼噜呼噜吃起来。

魏大嫂说:“老魏有你一半爽快就好了,他才挑嘴呢。”

话没说完,邓博士出来,一见到卤肉,抢过筷子先挑起咬一大口,五花肉精的少肥的

多,她也顾不得汁水嘀下,一言不发,埋头苦吃。

魏大嫂轻笑,“怎么会有这种事,都说香港人最挑嘴,什么鱼翅都拿来淘饭,你们两个

倒真正平民化。”

我对魏大嫂说:“有这碗面连贵族也不做了。”

邓博士亦说:“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猪肉。”

我俩同时擦擦嘴,满意得要命。魏家要是出去开面档,肯定会成为万元户。

但利璧迦不吃肉。把肉类夹在她碗中,她会认真恼怒,并且说:“至美,你到今日还不

知道我不爱吃肉。”立刻拨到桌上,使我很不开心,她食物以蔬果为主,偶而也加一些海

鲜,像一只小动物似的食量便维持生命,所以身体非常的差,没有抵抗力,长年防风。

但是我爱她,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没有十全十美的钻石.放大数千倍之

后,都不过是一堆化学分子。

利璧迦娇贵、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质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里,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亲钻在小小幽暗的厨房里,为十块钱小菜钿

团团转,她身体长期发散着油腻味,疲倦的神色,老穿着一条旧衣服改的围裙,就这样埋葬

一生,做不完的功夫,买回来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叠得比山高,脏衣服

脱下来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够安份守己的孩子,发哲要出人头地,与她没有共鸣,放

了学还用功,并不参予她的苦难,对家务视若无睹,因为我们坚信不会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只天鹅.不必实用。

我见到了利璧迦。

年轻的我不知是爱上自已的理想还是爱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鹅。

得到她是我毕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们周家,终于有资格娶—个高贵美丽的媳妇,打破传统,扬眉吐气,周家的男人不必

叫女人煮饭洗衣,做老妈子。我至高至大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但是她离开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头,魏大嫂已经告辞,邓博士开了灯,正在做功课。

我默然上床睡。

我梦见妈妈对我说:至美,不要去英国,至美,留在我身边,太古洋行肯用工专毕业

生,九百多元一个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辈子也不过是这个薪水,留在妈妈身边。

她并不需要一个博士儿子,那种荣誉太遥远太陌生,她接触不到。

我没有留下来。

飞机往英伦飞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飞机,那是我开始进化的第一步。

十年后带着利璧迦回来,妈的眼神告诉我,她己不认得我。

半睡半醒间,有人叫我:“时间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邓博士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她已穿戴整齐。

原来我忘记按闹钟,连忙跳起来,“谢谢你。”

其余的十二小时,不消细说,在工作中度过。

我们的实验室在阁楼,介于厂的一楼与二楼之间,用钢架搭成,通往一楼,是条透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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