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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5)



她开始唱『花开的方向』。唱完了最后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时间很长,我们渐渐听不到她的气息。

音乐早已经停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葛米儿的三个姐姐呜咽起来。

突然之间,葛米儿的膝盖摆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望着她三个姐姐,调皮地说:

「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们都笑了。

「我闭上眼睛,只是想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微笑着说。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说:

「开这个演唱会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们永远记住我,而是希望你们陪我走最后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离别的寂寥。」

停了一会儿,她说:

「生命短暂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谢所有爱过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过另一种人生。我会想念你们。」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我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当你们感慨时光流逝的时候,我还是会现在这么年轻。这是我暂时想到的、唯一的好处。」

停了很久之后,她微微喘着气,说:

「时间对于要离开的人,总是太仓促了。当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决定要唱着歌,走向人生的终点。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是多么幸福的离别?」

台下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我泪流满面,旁边有人递上一条手绢给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杜卫平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抿着咀,用手绢掩着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一向也对自己诚实。」我哽咽着说,「这一次,他也不是为我回来的。」

「那是因为我要死了!难道你想跟我交换吗?如果你发生甚么事,我相信他也会回来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钱给你吗?他一直也很关心你。」

「已经过去了,我们再没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真是愈来愈固执。」

我笑笑说:「我是的。」

然后,她说:「我今天早上用电话告诉了威威。」

「为甚么现在才告诉他?」

她微笑打趣说:「也许我一直恨他吃了我们养的那只鹅。」

我笑了:「他作么样?」

「他哭得很厉害,问我为甚么不早点告诉他。」

「他会来吗?」

「他搭中午的班机来。」她沙哑着声音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对你多么好!」

「林方文应该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谈谈吧!我换了衣服就出来,我们一起去吃东西,我饿坏了!」她摸着肚子说。

「嗯。」我站起来。

她忽然问:「我会不会太晚才通知威威?」

我看看墙上的钟,说:「不会的,从澳洲来这里,八小时飞机,他应该差不多到了,快点换衣服吧。」

她照着镜子,在镜子里向我微笑:

「那我要换一个化妆,这个妆太浓了。」

我拉开了门,贝多芬突然走上来,咬住我的裤脚,我吃惊地望着牠,想要牠甩开,牠还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牠推开了。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打从心底害怕起来。被贝多芬咬着,是意味着我会有甚么不测吗?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么无稽的事情。

林方文跟乐队的人一起,看见了我,他走过来。

「你的脸色很苍白,你没事吧?」他问。

我摇了摇头,说:「那首歌写得很好,但愿我也有一首这么动听的挽歌。」

「我倒宁愿用不着写这首歌。」他说。

「威威正在赶来。」我说。

「很久没见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皮肤黑黑的,头发短而鬈曲,还以为他是土著。」我笑笑说。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时候,已经暴晒了几天,人们也以为我是土著。」

我们相视笑了。

「甚么时候回去斐济?」我问。

「还没决定。」他说。

「还会潜水吗?」

「为甚么不?」

「你不怕死吗?」

我朝我微笑:「怕死便不会回来。」

「听说你女朋友是法国人。」我说。

「是的,她在普罗旺斯出生。」他说。

「普罗旺斯?」我喃喃地说,难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们分开的岁月里,却好像曾经打了个照面。

「你去过那里吗?」他问。

「还没去过,也许会去。」我说,「你呢?」

他摇了摇头。

「你甚么时候会结婚?」我问,「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你们看起来像一家人。」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难过。

我们终于能够和平共处,却已经没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了。

化妆室里,突然传来贝多芬在门边呜呜咽咽的声音,听起来像哭声。林方文和我冲了进去。

葛米儿伏在那张梳妆台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落妆的棉球,已经没有气息了。

一艘白船载着葛米儿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发,航向贝卡礁湖。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里,这是她的遗愿。

谁又会想到,最后长眠在那片美丽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儿?

我坐在窗边,把摇铃抱在怀里。那天在告别演唱会上,当最后一首歌唱完,我回过头去,已经不见了杜卫平。

每个早上,当我离家上班,无数生人打我身边走过,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里的缺失。我以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对他的思念却无助地在心里千百次回荡。

他还会回答我的呼唤吗?我轻轻摇了摇手上的摇铃。

突然之间,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他,连忙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只是一个送包裹来的邮差。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声音。我走出去,看见杜卫平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刀法优雅地切着一棵新鲜的椰菜。

「你回来啦?」我轻声说。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说:「你吃了饭没有?我买了鱼和菜,还有龙虾,很快可以吃了。」

他终究是听到了我的呼唤。

我走上去,把自己挂在他背上。深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开盖子,灵巧地把一只龙虾「咚」的一声扔了进去,一眨眼便已经把鱼煎得芳香四溢,还煮好了一锅菜汤。我看着这个男人以无比的柔情为我烹调一顿庆祝我们重聚的飨宴。

「我走啦!」小哲跟我说。

「明天见。」我说。

地上迭满了书,我和小哲整天忙着把今天送来的新书分门别类。

小哲走了,我把阳台的门关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我闭上了眼睛,有好几秒钟,脑里一片空白,也许是太疲倦的缘吧。

我靠在墙上,看着我的书店。面包与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气里飘荡,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梦想是我的。对于人生,我也不应该有甚么苛求了。

邮差那天送来的包裹,是一卷录像带。

我把录像带放进电视机里。

葛米身站在告别演唱会的舞台上,对着镜头微笑摇手,说:

「嗨?程韵!没想到还会见到我吧?我们正在彩排。那首挽歌,林方文还有另一个版本,想送给你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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