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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曲(都会爱情系列)(11)



就在这个时候,韩坡发现了她,他们默默无言地对望着。

“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适合你来的。”韩坡走到店外面说。

“我在附近经过,所以来看看。我那些旧唱片卖得好吗?”她笑笑问。

“喔,很好。”他说。

“那么,你要请我吃饭喽!”

“现在就去。”他匆匆关上门,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她告诉韩坡,她将要拍一条手表广告片,并且负责写主题曲和配乐。他们谈了许多关于时间的话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想回去几岁的时候?”她问。

“我没想过。你呢?”

“11岁。回去11岁那年,我会阻止爸爸妈妈离婚。我以为你会想回去8岁呢!那就可以再弹一次《离别曲》。”

“我从来不后悔的。”他说。

“真的没做过一件后悔的事情?”

“倒是有一件。”他说。

那时,他刚到巴黎,身上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又找不到工作,每天只能吃几个面包充饥。一天,他的朋友小胖问他有没有兴趣赚点钱。

“怎么赚?”他问。

“有个女人想要生孩子,她想要中国人的精子,但她嫌我长得丑。”

他吓得张大了嘴巴。

“酬劳不错的。”小胖说。

“是直接还是间接?”

“当然是间接!你真想得美!她想要人工受孕。”

他没想过自己要沦落到在巴黎卖精子,但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个女人要求跟他见面。韩坡依约来到一家中国餐馆。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很意外。她是个法非混血儿,长得很美,约莫35岁。她以前爱过一个中国人,他是她一生最爱的男人。后来,他在一宗攀山意外中粉身碎骨。许多年了,她忘不了他。当青春差不多开到荼糜的时候,她想到要怀一个有中国血统的孩子,在下半辈子陪在她身边。但是孩子必须长得像他,所以,孩子的爸爸也要长得像那个已经死去而她仍然深深爱着的男人。

韩坡长得有点像他,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说:

“我们不如直接来吧!”

他吓得连忙从那家餐馆逃出来,吃了一半的一盘炒米粉也只得留在里面。

两个月后,他在街上又碰到那个女人。这一次,两个孤单的人走在一起。他跟她说,他不想要孩子,她答应了。四个月后,骤来的爱情也骤然消逝。他没有再见过她。

可是,有时候他会担心,她会不会怀了他的孩子?那么,他便可能有一个中、法、非混血的孩子,再加上他爸爸的祖先好像是有一点维吾尔族血统的,那就是中、法、非、维吾尔族混血的,他真怕有天有个混了四种血的小孩叫他爸爸。

李瑶几乎笑出了眼泪。

“这就是你最后悔的事情?”

韩坡腼腆地笑了。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她问。

“很好啊!非常自由!”

停了一会,她问:

“你有什么梦想?”

“梦想是愚蠢的。”他说,“我没有梦想。”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毋庸置疑。她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再问下去,就显得她的愚蠢了,就像她以前写给他的那些信,用意虽然是好的,内容却笨拙得可以。

走出小饭馆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天色忽然暗了许多,雨密

密麻麻地横扫,途人仓皇地躲到楼底下避雨。

“糟糕了!我还要去唱片公司开会。”她说。

“我去买一把雨伞。”韩坡说。

“不用了,等一下就好了。”

“你等我。”他说。

她看到他走在浓浓的雨雾中。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

着,圆拱形的伞篷互相碰撞,一下子,就不见了韩坡的踪影。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把苔藓绿的塑胶雨伞,头发和衣服

都湿了,就像刚刚从一池水里爬上来那样。

“你淋湿了。”她说。

“没关系。”

他撑着伞,帮她招了一辆计程车。道别的时候,他叮嘱她不要再到唱片店来,这种地方人流太复杂了。

车子开走的时候,车窗一片迷朦,她看不清楚他,只看到一个依稀的人影站在雨的那边,留下了一段白茫茫的距离。

她曾经以为,时间是客观的流动,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优待谁,也没有亏待谁。可是,就在这一刻,她发现时间是一种感知,对每个人也许都不尽相同。快乐的时间是短促的,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一切会随着情境而有了自己的速度。她和韩坡所过的时间或许是两支节奏不一样的歌,惟有童年那段时间是重叠的,而且永远凝结在记忆里,也因此弥足珍贵。在雨的那边的那边,有些东西超越了时间。

走进唱片公司的会议室时,李瑶兴奋地告诉顾青和林梦如:

“我有灵感了!”

他们奇怪地看着她。

“手表广告的歌!”她说。

“你看你!湿成这个样子!”林孟如拿了一条毛巾帮她抹头发。

“你去哪里?”顾青说。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叫《遗忘》的歌?”

一切皆成往事,但时光不会遗忘。

韩坡回到店里,把脚上那双湿淋布鞋脱了下来,倒挂在柜台旁边。他嗅到自己皮肤上留下了雨水的味道,雨的味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漫漾出来,尤其清晰。这是他的味道,还是也混杂了李瑶的味道?陪她等车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被丝丝长发撩拂,也闻到她头发湿润的青草味,心里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他真的没有梦想吗?那曾经有过的梦想就像一场横暴的雨,地上的芦苇翻飞,风吹过后,已无处寻觅。他早就学会了,生存比梦想重要,后者是他负担不起的奢侈。

夏绿萍的公寓附近,有个山坡,山坡下面有个雨水积成的水窝,日子久了。就养出了许多蝌蚪。有天黄昏,他和李瑶在那里捉蝌蚪,他们各自捉了满满的一袋。忽然下了一场滂沱大雨,他们慌忙爬上山坡,躲到楼底下避雨。他无意中发现地上有根断开了的粉笔,他拾起来,在地上画了八十八个琴键。然后,他饰演左手,李瑶饰右手,两个人以四条腿代替双手,用脚合奏了肖邦的《雨滴》。湿淋淋的两个人又忘情地弹了许多支歌,天地间都成了淅淅沥沥的回响。

跳琴键的日子远了。时光流逝,那一幕,他从来不曾说与人听。在雨浪飘摇的那边,还长留着一行童稚的足迹。他思念那个雨声的年代:那时候,他有过梦想。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接到李瑶打来的电话。

“韩坡么?你等一下,不要挂线啊!”

然后,他听到电话那一头的琴声。

那支歌,竟然有着小饭馆外面那场雨的气息,竟有着童年山坡上那场雨的味道,就像一次蓦然回首的恍惚。

他看到了时间苍茫的颜色,听到了两场雨之间的欢愉与毁灭,时光细语呢喃轻抚,重又把他带回去那个雨声的年代。

她拿起话筒,说:

“是我帮广告片写的歌,你觉得怎样?”

他心都软了,充满想拥有她的嫉妒与悲哀。

终于,他在电视上看到那条广告片,在地下铁路轨的广告灯箱里见到了戴着那个手表的她,在报纸上读到那个广告的文案。所有这一切,都在说明:

时间不会遗忘。

有一次,电视播那条广告片的时候,他触了触屏幕上的她。

那阵子,疲劳淹没了她,一个夜里,她终于写好了那支歌。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她抖擞精神,摇了个电话给韩坡,弹一遍给他听。

“你觉得怎样?”她问。

“很动听!”然后,他笑了:“当年输给你,也是合理的!”

音乐是时间的沉淀,她决定了,要用她的音乐来鼓励韩坡,而不是用笨拙的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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