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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舅舅走进狭小的旅馆大堂,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中年女人,两条雪白的手臂和一双大乳房懒洋洋地搁在柜台边,望着外面的街景。
看到他们进来时,女人连忙从柜台里面走出来,朝舅舅脸露谄媚的笑,高声说:
「魔术师,你回来啦?」
舅舅就像他对沿途所有偷看他的女人那样,回她一个迷人的微笑,说:
「老板娘,这是我的外甥,来跟我住。」
老板娘蹲下来,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只差点没有把她从头到脚嗅闻一遍。
她伸出一只肉肉的手抚摸她那一头在火车上睡乱了的黑发,大惊小怪地说:
「噢!你是鬈毛的呢!你叫什么名字?」
「苏子仪。」她小声回答,闻到老板娘身上发胶的呛鼻的味道。
「魔术师,这个小丫头长得跟你很像啊!」老板娘站起身,意味深长地对舅舅咧嘴一笑,说:「是外甥女还是私生女啊?」
「老板娘,你真的是太不了解我了。」舅舅朝她挤挤眼眉:「我怎么会只得一个私生女!」
老板娘空张着嘴巴,过了一会才懂得笑。「那倒是!那倒是!」
舅舅接过她手里的小皮箱。两个人爬楼梯上了三楼。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间的门。
她一动不动地黏在门边,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带浴室和简单家具的陌生小房间。
「别站在这里,进去吧。」舅舅用手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挪进去,看到地上排着几双擦得亮晶晶的男装皮鞋,惟一的一张床收拾整齐,铺上已经泛黄的米色床单。墙边的嵌镜衣柜挨着一个五斗柜,五斗柜上放着一瓶白开水,几个杯子和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
舅舅拉开五斗柜的抽屉,找到一条毛巾,扔给她说:
「现在去洗把脸。」
她接住那条毛巾,茫然地等着。
他把威士忌倒进一个玻璃杯里,喝了一口,回头发现她仍然站着。
他皱了眉头,懊恼地问她:
「你自己会洗脸的吧?」
随后,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浴室的洗脸台,于是明白了。
他搁下酒杯,把房间里的一张小凳搬到浴室的洗脸台前面,然后抱她起来,放到凳子上,帮她扭开水龙头。
水哗啦哗啦地涌出来,她低下头洗脸,头发和身上小花裙子的领口都弄湿了。
洗完脸,舅舅帮她拧干毛巾,把她转过来。
他用手拨好她贴在前额的几绺湿湿的头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良久,好像在研究她。
他先是皱着眉,然后笑开了。
「你长得跟你妈妈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她小的时候也是鬈毛的,头发很多,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很大,是个漂亮的小娃儿,成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跑。」
他说着瞄了一眼她身后那面挂在浴室墙上的镜子。他在看自己。
这时,他脸露伤感。
「她长得像我。」他说。
过了一会,他眼里的伤感消失了,讪讪地说:
「她长大了就看不起哥哥,不记得有这个哥哥了。」
她咬住嘴唇,不解地望着他。
随后,他拿起一把梳子,仔细对镜把乱了的头发梳好,吩咐她说:
「去换件衣服跟我上班。明天我叫老板娘把隔壁储藏室清出来,在那儿放一张小床,你就睡那边。你不能跟我睡一张床。但你最好学会自己拧毛巾。」
她从凳上跳下来急急跑去找衣服,把她一路上带着的毛毛狗塞进箱子里。
舅舅又对她皱眉,说:
「穿得体面些,待会你会见到很多漂亮的小姐。」
她蹲下去,在皮箱里挖出一条小圆领黑色天鹅绒裙子换上,又用手擦拭白色丁带鞋鞋面上的灰尘。
她站起来,看到舅舅露出满意的神情。
「走吧!小毛!」
小毛是她的乳名。
舅舅就在对街的莉莉丝夜总会上班。
莉莉丝入口宽宽的双扇玻璃门门顶上镶着一块巨型的霓虹招牌,两个穿制服的印度人守着门口。鲜红色厚地毯从外面的台阶一直铺到里面那道弧形楼梯上去。
印度人毕恭毕敬地为他们开门。她跟着神气的舅舅走进去。里面很暗,她闻到了香水的味道。
她跟着敏捷的舅舅踏上那道金色扶手的宽阔楼梯,听到歌声和音乐声。
到了楼梯顶,她看到了舞池。这儿的灯更暗,香水味儿更浓了。
她看到舞池上男人和女人搂抱着跳舞。她看到一个穿粉红色珠片曳地歌衫的瘦歌女在台上用幽怨的歌声唱着《梦醒时分》。
她跟着潇洒的舅舅越过舞池,在舞台边与桌子之间的走道穿过。她的鞋子好像给某个不小心的人踩了一脚,她不敢叫出声来,只是有点儿心痛。
她看到那个歌女斜睨着舅舅,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她跟着满脸笑容的舅舅来到对着舞台的长方形吧台那儿。舅舅把她抱起来放到吧台凳上,跟酒保耳语了几句,又吩咐她说:
「你坐在这儿别走开,等下看舅舅表演。」
她看着舅舅的身影没入黑暗中。
那个认得舅舅的酒保把一杯橘子水和冰淇淋放在她面前。冰淇淋上面有一块威化饼。
她啜着橘子水,用一个小银匙一小口一小口地挖着银杯里的冰淇淋塞进嘴里,最后才吃掉那块威化饼。
唱《梦醒时分》的瘦歌女接着又唱了几支歌。
舞台上的灯亮了些,轮到舅舅上场了。
这时,他已经换上一套领口镶有闪亮珠片的黑色礼服,里头一件白衬衫,打了深红的领结,戴着白色手套,眼睛看起来熠熠闪光,人显得很英俊。
16.天使巷
舅舅欠的债够多了,就像一只鸽子不停衔来树枝想要铺出一条罗马大道,永远也铺不完。
除了旧债,还有完不了的新债。
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从一个浪子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混蛋,在廉价酒精与无情赌桌之间过着堕落的没有明天的日子,抱怨着命运对他的刻薄残忍。
从前那个风趣的美男子已经变成一个成天醉醺醺的酒鬼,那张俊脸只留下往日的叹息。他那双曾经把香烟变成玫瑰花,也能从袖口里变出鸽子的灵巧的双手已经毁了,是某天给一个恶狠狠的债主扭断了手骨的。他再也不可能回去当一个魔术师了。
外甥女成了他的受气包。两个人的命运如今已经扣在一起,她逐渐长大,一副可怜相,越来越像她妈妈,他也好像有越来越多的理由恨她。
后来,他们连肮脏的小旅馆都住不起了。
那个苦寒的夜晚,她跟着舅舅从一辆公车走下来,越过路边有小贩叫卖的石榴街,经过一幢荒废的病院,来到天使巷。
巷子里住了几十户人家,灰灰的内衣裤横七竖八地晾在垢渍斑斑的窗外,遮住了大片天空。她嗅到汗水和尿水的酸味,夹杂着食物残渣和腐坏的味道。她想念故乡庭院的桂花香,还有那天挥别的车站。
这儿却成为他们最后落脚的地方。
要是这个也能算是家的话,他们的新家在巷口一幢破房子的阶梯底。
那个地方本来不是住人的,精明枯瘦的女房东用几块木板把那几十尺围起来,装上一扇窄门,再加一把锁,就变成一个可以出租的狗窝了。
旧租客留下两张木床和一个破衣柜。那天夜晚,舅舅把他最好的那几件衣服挂起来,像个落魄的贵族那样,把他最宝贝的那几双过时的皮鞋摆齐在衣柜前面,然后像条狗一样,爬上床睡觉。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卷着身上的被子,望着倾斜的天花板,在舅舅的鼾声中很快就睡着了。每个夜晚,她最渴望的就是投进睡乡。睡着了,也许就可以不用挨打。
天使巷口的家,有大半年的租金,都是丁丁帮他们付的。
丁丁就是那只不停衔来树枝想要铺出一条罗马大道的笨鸽子,不管她辛勤飞多少回,都是徒劳无功。舅舅永远有新的债,也从来不懂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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