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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学校向学生募捐的时候,刑露总是拼命游说母亲多捐一点钱,撒谎说有个最低限额。游艺会的时候,老师发给每个学生一叠抽奖券,说明用不着全都卖光,刑露偏偏哄父亲替她全部买下来。她这些行为并不是出于慷慨或是善良,而是好胜和虚荣。
然而,刑露发现她永远不会是班上捐款最多的那个学生。她也没机会学钢琴和芭蕾舞。要是她能够,她难道不会做得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出色吗?她不禁在心中质问上帝,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呢?为什么要贫穷呢?
贫穷并不是圣坛上的玫瑰花或者耶稣头上的荆棘冠冕,而是撒旦的诅咒。刑露不再去圣堂祈祷了。
她把好胜和虚荣改而投进书本里,她上课留心,读书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最爱上英国文学的课,在家里跟父亲说英语,心中暗暗瞧不起不会说英语的母亲,觉得这个厨娘的女儿配不起父亲。
然而,学校那张漂亮的成绩单只能满足她心中好胜的那部分,虚荣的那部分却感到饥渴。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刑露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另一种书里,内容全是爱情,热恋中的男女,充满波澜的生活,短命的多情女子,在覆满玫瑰花瓣的地板跳的华尔兹,大宅弧形露台上看的月光,生死不渝的誓言,雨中相拥的泪水,醉倒在怀里的吻,头戴珍珠冠冕披着白色面纱、拖着长长裙摆踏上红地毯的纯洁新娘和套在无名指上的盟约。十五岁以前的刑露,这几年间,双手都被这些租书店的旧书上的灰尘弄得脏脏的。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吗?
华丽水晶大吊灯下的那支舞一直跳到永远,披着粉红色羽毛的多情小鸟在窗外翻飞,男人会为女人摘星星、摘月亮。
挂在刑露头顶上方一盏昏黄的罩灯,照亮着那个遥远而波澜起伏的世界,忧愁晚钟和痴情夜莺的歌声在那儿回响着,她苍白的少女时代是感情平庸的人无法到达的境界。
到了十五岁那一年,刑露爱上了一个男孩。
他跟她一样念高中四年级,是隔邻一所男校理科的高材生程志杰。程志杰是学校里风头最盛的运动健将,网球打得很棒,拿下了学界冠军的奖杯。他长得挺拔帅气,身上穿着雪白的球衣,在球场上奔跑的那个模样就仿佛顶着一身的阳光。
一个冬日的黄昏,程志杰在学校外面头一次看到刑露,从那天起,每天上学和放学的时候,他总是找机会在她面前晃过。
其实,刑露早就风闻过他的名字了,她们学校的女生经常私底下讨论他,去看他比赛,为了他才去学习网球,故意在他练习的球场上出没。
一天,放学的时候,刑露发现程志杰坐在学校前面的栏栅上等她,身旁还围着几个小跟班。他看到她,连忙走过来自我介绍,匆匆把一张网球公开赛决赛的门票塞到刑露手里,满怀自信地说:
“你会来看我比赛的吧?”
刑露好奇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收下那张门票。
比赛的那天,程志杰击败了厉害的对手,摘下冠军的奖杯,却赢得很寂寞,因为,他爱慕的那个女孩并没有出现在看台上。
第二天早上,刑露进去课室的时候,发现里面数十双眼睛全都看向她。她缓缓走过去,把放在她椅子上那只绑着银丝带的沉甸甸的金色奖杯拿开,随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把要用的课本摊开在桌子上,心里却翻腾着甜蜜的波澜。
那天放学的时候,程志杰身边的几个小跟班不见了。他走上来拦住刑露,撅着嘴问她:
“你昨天为什么不来?”
刑露看了他一眼,冷着脸说:
“有必要这么张扬吗?”
程志杰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刑露故意气他,说:
“我宁愿要一个鸟巢!”
看到程志杰那受伤的神情,刑露心中却又后悔了,害怕他不再找她。
然而,第二天早上,刑露走进课室的时候,发现一个孤零零的鸟巢可怜地放在她的椅子上,里面还粘着几根灰绿色的羽毛。那几个妒忌她的女生脸上露出讪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以为程志杰故意放一个鸟巢在那儿戏弄她。只有刑露自己知道,这个喂她摘鸟巢的男孩子,也会为她摘星星、摘月亮。
那天放学的时候,程志杰在学校外面等她,看到她出来,他走上去,撅着嘴问她:
“那是你要的鸟巢吗?”
刑露瞥了他一眼,说:
“你是怎么弄来一个鸟巢的?”
程志杰回答说:
“树上。”
刑露语带嘲讽地说:
“是你那几个跟班替你拿下来的吧?”
程志杰连忙说:
“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他又不忘补上一句:
“我爬树挺快。”
刑露好奇地问:
“那棵树有多高?”
“约莫一层楼吧!”
刑露吓坏了,叫道:
“天哪!你会掉下来摔死的!”
程志杰耸耸肩,说:
“没关系!你还想我为你做些什么?”
刑露笑开了。“我现在还没想到,以后想到再告诉你。”
程志杰又问:
“你喜欢那只奖杯吗?”
刑露撅撅嘴说:
“你害得我很出名呢。”
程志杰怯怯地偷看了刑露一眼说:
“我想把它送给你。”
刑露看了看他说:
“那是你赢回来的,我又不会打网球。”
程志杰雀跃地说:
“我教你。”
可是,刑露想起自己没有打网球穿的那种裙子,母亲也不会买给她。她低下头去,望着脚上那双黑色丁带皮鞋的脚尖,幽幽地说:
“我不一定想学。”
随后她听到学校的小圣堂敲响了五点的钟声,那声音变得很遥远。两个人已经不说话了,不时看向对方的脸。她的脸像春风,驱散了寒冬的萧瑟,那双黑亮的瞳孔流泄出一种声音似的,弯翘的睫影在那儿颤动着,想着幸福和未来、人生和梦想。夕阳落在远方的地平线,天色渐渐暗了,爱情才刚开始自她脚踝淹开来。
为了跟志杰见面,刑露编造了许多谎言,做母亲的自以为一向把女儿管得很严,因此丝毫没有怀疑那些要到图书馆温习和留在学校补习的故事,也没注意到女儿的改变。
而今,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刑露的眼睛不时偷偷看向窗外,因为从那些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隔壁那幢男校和那边走廊上的一排粉蓝色的栏栅,她的世界就封闭在那儿。
这双小情人一见面就互诉衷肠,离学校不远也竟然大着胆子偷偷牵着对方的手。志杰有时会带刑露回家,他跟父母和一个老佣人住在一幢两层高的房子里。两个人躲在志杰的睡房里一起读书、听歌、接吻,紧紧地搂抱。她有好几次推开他那怯怯地伸过来想要尝试抚爱的手,坚定地说:
“要是你爱我,你会愿意等我。”
她的贞洁是为他们的爱情而守着的,并且相信他会因此感动。
然而,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呢?也是在这个铺了厚地毯的房间里。
那天,贞洁结结巴巴地告诉刑露:
“爸爸要我去美国念书。”
她颤抖着声音问:
“一定得去吗?”
“那边的学校已经录取了我,我这两个月之内就要去注册。”他不敢看向她。
刑露的眼泪扑簌簌地涌出来,叫道:
“你早就知道会走的!你早就知道的!”
志杰临走前的那个夜晚,刑露瞒着母亲,偷偷走到公寓楼下跟他见面。她紧紧地搂着他,哭着说:
“你会爱上别人……你很快就会忘了我……为什么明知道要走还要开始?”
志杰向刑露再三保证:“不会的……我不会爱上别人……我不会忘记你……”他抓住她两个肩膀,看着那双哭肿了的大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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