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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勋踱到窗户那边,墙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气管道在他脚边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说: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很天真,想要当个画家,以为有人会无条件地爱我,不会因为我是什么人……”
刑露心里悲叹着:
“他好恨我!”
然而,她轻皱着眉头望着他,装作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徐承勋说:
“你当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钱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着嘴唇没说话。她把几根手指握得更紧了。
徐承勋朝睡房敞开的门里面瞥了一眼,回过头来望着刑露,嘲讽地说:
“生在一个这么有钱的家庭,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好像我们是拿走了别人应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过要放弃我的财产,只做我喜欢的事。像你说的,我以为贫穷是一个光环。”
刑露只说:
“你没有画画了吗?”
徐承勋耸了耸肩,冷淡地回答:
“我现在很忙,没时间了。”
他继续说:
“谢谢你让我知道,有钱并不是罪过,贪婪才是。”
刑露咬着颤抖的嘴唇,沉默不语。她明白了,他来这里,不是对她尚有余情,而是要向她报复。
她是活该的。
徐承勋走了之后,刑露绝望地蜷缩在公寓那张窄床上,痛楚又来折磨她了,她觉得肚子胀胀的,比痛经难受许多。她很热,身上的睡衣全湿了,粘在背上,犹如掉落在泥淖里挣扎的一只可怜燕子似的啜泣起来。
到了第二天,她打电话到医院。
那位老医生接电话,问她:
“你想哪一天做手术?”
刑露说:
“这个星期四可以吗?”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雾沉沉地罩住伦敦的天空。刑露带了几件衣服,出门前,她戴上一条樱桃红色级着长流苏的颈巾,在脖子上擦上了爽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运香味。
她离开了公寓,本来是要往东面的车站去的,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车。她决定抄另一条路往地铁站。
她走进西面一条阴暗阅寂的巷子,地上布满了一个一个污水洼,她匆匆跨了过去。
猝然之间,一只肮脏的大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使劲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头去,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那人紧张地朝她喝道:
“把你的钱给我!”
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颈巾把她揪了回来,亮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贴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抢了过来。
这时,一星闪烁的光亮映进他贪婪的眼睛里,他命令道:
“戒指脱下来给我!快!”
“不!”刑露哀求道,“这不能给你!求求你!”
那人没理会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颗戒指扯下来,刑露挣扎着喊道:
“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给你钱!”
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鲜血有如决堤的河水般涌了出来。
那人惊慌地丢下小刀逃跑了。
刑露双手惊惶地掩住伤口,想要走出那条巷子,却像中了箭的鸟儿,开始翻翻滚滚,飘飘晃晃地,终于掉落在一个污水洼里。
她本来是想活下去的。
她这一生都努力过得体面些,而今,污水却浸湿了她散乱的头发,她瘫在那儿,浑身打颤,鲜血从肚子一直绵延到她的脚踝边。她闻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尘土。
她直直地瞪着天空,雾更深了。一两颗不知道是雾水还是雨水的水滴,开始滴落在她那双曾经贪恋过人世间一切富贵浮华的眼睛,然后是因为说口茫而打开、由于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着是抚摸过爱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后是脚踝,那双脚曾经跟幸福走得那么近。
她想起徐承勋那天背着她爬上那条昏黄的楼梯,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残云,他说过要跟她在那儿终老。
她有如大梦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么多路,并不是来到了“千洞之城”,而是走进了“死亡沼泽”,这片沼泽是没有出路的,精灵和半兽人的灵魂四处飘荡。
可她为什么会走在这条路上呢?
远处的教堂敲响了晨钟。
巷子这边的一个破烂的后窗传来收音机的声响,一个女新闻报道员单调地念着:
已故船王之子今早到访唐宁街十号首相府,与首相共进早餐。
刑露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巴微微地张开着。
年轻船王挥军登陆,宣布入股英国第一银行,将成为第二大股东……
刑露突然笑了,是她让徐承勋回去继承家业的。他那么成功,应该是幸福的。伤口已经没有血涌出来了,她尝到了幻灭的滋味,不会再受苦,也不会再被欲望和悔恨折磨了。她头歪到右肩上,断了气。
船王同时表示,现正商讨入股英航……
几个钟头之后,雨停了,一条闻到死人气味的邋遢的黑狗跑进巷子里来,朝尸体吠叫。一个脑袋长着癣、只有几根头发的拾荒妇跟着黑狗走来,抓起系在黑狗颈上的绳子叱喝它。狗儿嗦声了。
拾荒妇看到刑露僵直地瘫在污水洼里,指甲脏兮兮的,她跑去叫了警察。
不过,在喊警察来之前,她动作利落地把刑露手指上那颗玫瑰金戒指脱了下来,藏在身上破衣的口袋里。
刑露死后,母亲从律师那里收到通知,女儿把全部的钱留给她。她完全不明白,女儿银行户口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庞大的一笔遗产。
可是,她已经没法问了。
她心爱的女儿就这样走了,丢下他们两个老人。她想起女儿小时候多么乖、多么可爱,美得像个洋娃娃,她这个母亲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这孩子太可怜了,让她心碎。
女儿留给她的钱,她打算用一部分来买两间房子,一间自住,一间租出去,最近房子都涨价了。她那没用的丈夫如今喝酒喝得更凶,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可是,长久的相依已经成为习惯,而且,女儿已经不在了,他们两个人又像年轻时一样,互相厮守。
刑露死后一年,徐承勋已经把手上的船队数目大幅减少,成功进军地产和银行业,买下了大量土地,避过了世界航运业衰退的危机。
母亲很为他骄傲。
他温柔的母亲是世上对他最好的女人。他从前为什么会跟母亲吵架,让她伤心呢?跟刑露分手之后,他沮丧到了极点,一天,管家林姨忧心忡忡地跑来告诉他,母亲病倒了,病得很严重。
他赶去医院见母亲,母亲躺在床上,虚弱地握住他的手,说:
“孩子,你瘦了。你这些日子都好吗?一个人在外面习惯吗?”
那一刻,他哭了。
母亲恳求他回去接掌家族的生意,那时,他正对人生感到万念俱灰。他答应了。
他没想到他是可以做生意的。
如今,他已经不再画画了。
最后一次在伦敦那间小公寓里见到刑露时,他说了许多伤害她的话,却瞥见她房间里依然放着他画给她的那张肖像画。
他心里想:“她为什么还留着这张画呢?”
从英国回来之后,他才知道她的死讯。
他不恨她了。
那时候,他是想要为刑露放弃画画的,他可以给她许多许多的钱,满足她一切的欲望,只为了她的微笑,只为了看到她快乐。他知道她缺乏安全感。
他终究是爱过她的。
刑露死后第二年,徐承勋结婚了,娶了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这个女孩子虽然没有主见,却温婉娴静,母亲喜欢她。
结婚的那天,新娘头戴珍珠冠冕,披着面纱,穿着长长裙摆的象牙白色婚纱,由父亲手里交给新郎。
婚后第二年,徐承勋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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