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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出走了(面包树系列)(2)



「用来喝水也不错。」他说。

他把录音带放到唱机里,一把低沉的女声蓦然流转。唱的是林方文送给我的第一首歌——《明天》。

告诉我,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在你给我最后、最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前,会不会

给我那样的眼神——最早,也最迷乱?

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她的声音,是一听难忘的声音。即使只是听过一次,三十年后,你也不会忘记。我是个五音不全的人;可是,我也知道那是天籁,似乎不是属于这个世上的。

我看着林方文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奇妙的变化。他的眼睛光采闪烁。

「这个人一定会走红。」他说。

那卷录音带上面只有一个名字——葛米儿。

「那个椰子壳呢?地址也许在椰子壳上面。」他说。

我在厨房里找到那个椰子壳。葛米儿的地址果然是贴在椰子壳下面;然而,那是一个在斐济群岛的地址。她住在南太平洋这个遥远的岛屿上,怪不得她用椰子壳把歌送来了。她也许还会跳肚皮舞。

「她是天生唱歌的。」林方文说。

我对她的样子很好奇,拥有这样一把声音的女人,到底有一张怎样的脸孔呢?她唱的,又为什么偏偏是林方文写给我的第一首除夕之歌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有原因的。

4

当我终于见到葛米儿,那是她回来灌录了第一张唱片之后的事。

林方文向监制叶和田推荐她。她收到唱片公司的通知,立刻从斐济回来。下机之后,她直接从启德机场去唱片公司。虽然她的歌声得天独厚,但她的样子毕竟有点怪,并不是传统的甜姐儿。唱片公司不敢冒险,只愿意替她推出一张迷你唱片,唱片里的五首歌,都是林方文写的。

为了替那张唱片宣传,也为了证实林方文的眼光,我约了葛米儿做访问。见面之前,我问林方文:

「她真的长得一点也不漂亮?」

「你见过猴子吗?」他问。

「一只大口猴子。」他说。

我们相约在南湾的海滩茶座见面,我想替她拍一辑有阳光和海滩的照片。

她来了,她的嘴巴的确很大。卡通片里那些整天爱哭的小孩子,每次放声大哭时,只剩下嘴巴和两颗门牙,眼睛和鼻子都消失了。葛米儿就有这么一个嘴巴,难怪她的音域这样广阔。

是的,她像猴子。她长得很高,而且很瘦,下巴长长,两边面颊凹了进去。可是,你知道猴子通常也有一双楚楚可怜而动人的眼睛。

她拥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那是斐济的阳光。她的头发却像一盘满泻了的义大利粉。

这天,她穿着汗衫和短裤,我看到她左脚的足踝上有一个小小的刺青。那个刺青是莱纳斯。莱纳斯是查理·舒尔茨的《花生漫画》里的主角之一。这个小男孩缺乏安全感,永远抱着一条毛毯,说话却充满哲理。

为什么不是人见人爱的史诺比而是莱纳斯呢?我忘记了问她。

跟葛米儿一同来的,还有一个看来像斐济土著的男孩子。这个男孩皮肤黝黑,顶着一头弹簧似的曲发。他长得很帅,身体强壮。跟葛米儿一样,他也是穿着汗衫和短裤。

「他叫威威。」葛米儿给我们介绍。

葛米儿为什么带了一个可爱的土著来呢?威威难道是她的保镳?

「你好吗?」威威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说。

原来他会说流利的中国话。

「威威是中国和斐济的混血儿。他爸爸是在斐济开中国餐馆的。」葛米儿说。

我们做访问的时候,威威去游泳了。

「威威是我的男朋友,他大概会一直待在这里陪我,不会回去斐济了。」葛米儿说。

「很难得啊!」我说。

「是的,他说过要陪我追寻梦想。」她坦率的说。

抱着膝头坐在我跟前的葛米儿,很年轻,只有十九岁。

「收到唱片公司的通知时,我刚刚从海滩回来,身上还穿着泳衣。」她说。

「你一直也想当歌星的吗?」

「我爸爸说,我不去唱歌的话,是浪费了上天赐给我的声音。」她充满自信。

九岁的那一年,葛米儿跟着家人从香港移民到斐济。她爸爸妈妈在当地开酒吧。葛米儿和她三个姐姐每天晚上在酒吧里唱歌。

「酒吧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因为大家都来听我们唱歌。」她说。

「你到过斐济吗?」她问我。

「还没有。」

「你一定要来呀!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你来斐济的话,别忘了到我家的酒吧看看。我们一家人就住在酒吧的楼上,生活虽然并不富裕,但我们过得很开心。」

然后,她又告诉我:「那卷录音带寄到唱片公司已经一年了,我还以为石沉大海。」

「是的,差一点就变成这样。」

「那样我也许会在斐济的酒吧里唱一辈子的歌,偶而跳跳肚皮舞。是什么把我从那个小岛召唤回来的呢?」

那是机缘吧?后来,我更知道,她的回来,是不可逆转的命运。

「为什么你会选《明天》这首歌?」我问她。

「我喜欢它的歌词。」葛米儿说:「我在一家中国餐馆里头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是刚刚和男朋友分手。听到最后的两句,我哭了。」

「那个男孩子伤了你的心吗?」

她摇了摇头:「是我要分手的。「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我怕别人太爱我。」

「那威威呢?」

「他不同的。我爱他多一点,你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其实很孩子气的。」

我们谈了很久,威威还没有回来。海滩上,也没有他的踪影。

「要不要去找他?」我问葛米儿。

「不用担心,他没事的。」葛米儿轻松的说。

是的,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一个斐济土著的泳术。即使他不小心被水冲上一个荒岛,他也许还可以在岛上快乐地活一辈子。

访问差不多做完的时候,威威终于回来了。夕阳下,他刚刚晒黑的皮肤闪耀着漂亮的金黄色。原来,他游到一个无人的沙滩上睡着了。

访问结束了,葛米儿和威威手牵手的离开,临走的时候,她跟我说:

「你真幸福啊!有一个男人为你写出那么美丽的歌词。以后我要为你们把每首歌也唱出来。」

她是如此坦率而又自信。看着她和威威没入夕阳的余晖之中,有那么一刻,我不知道把他们从那个遥远的岛国召唤回来,是对的呢还是错的呢?这两个人能够适应这个城市急促的爱和恨、失望和沮丧吗?

葛米儿是幸运的,有一个爱她的男人愿意陪她到天涯海角寻觅梦想。我自己又有什么梦想呢?在日报当记者,是我喜欢的工作,可是,这也同时是我的梦想吗?林方文会愿意放下自己的一切陪我游走天涯去追寻梦想吗?

什么是爱呢?是为了成全对方的梦想,甚至不惜隐没自己?

梦想也许是奢侈的,大部分的男女无需要梦想也可以一生厮守。

葛米儿和威威会后悔回来吗?

他们还是应该留在南太平洋那个小岛上的。

5

葛米儿的唱片推出了,成绩很不错。虽然并没有戏剧性地一炮而红,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总算是受到注目了。她那一头倒翻了的义大利粉似的头发和她奇怪的样子,却惹来了很多批评。葛米儿似乎全不在意。她太有自信心了,才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也不打算改变自己。

一天,葛米儿突然在我工作的报馆出现。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奇怪。

「我是特地来多谢你为我写的那篇访问的。」她说。

「不用客气。」我说的是真心话,那篇访问,有一半是为了林方文做的。

「我和威威在西贡相思湾租了一所房子住下来,那里有海滩,方便威威每天去游泳。」她愉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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