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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情不好,显得没精打采。
我把玻璃珠逐颗放进一只长脖子的玻璃瓶里,付了钱给店东,离开那间玻璃店。
杨弘念带我到那间发明“天国蜜桃”的酒吧,我终于尝到了一口最新鲜的“天国蜜桃”。
“我不会再来意大利。”他说。
“不一定要来意大利才算成功。”我安慰他。
“癈话!这里是时装之都,不来这里,难道去沙特阿拉伯卖我的时装吗?”他不屑地说。
泪,忽然来了。我站起身离开。
“我们分手吧。”他说。
“什么意思?”我回头问他。
“你根本不爱我。”他哀哀地说。
“谁说的?”我哭着否认。
“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恩人,一个恩师。”
我站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得对,我们之间的爱从不平等,我敬爱他,被他依赖,但是从来不会向
他撒娇,从不曾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他。如果不害怕失去,还算是爱吗?
“你走吧,反正你早晚会离开我。”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了,以后谁替你买‘天国蜜桃’?”我哽咽着问他。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是一个很成功的时装设计师!”他高声叱喝我。
我跑出酒吧,奔回旅馆。
我带在身边的浮尘子钟,正一分一秒地告诉我,时光流逝,爱也流逝。
第二天就要回去香港了,杨弘念整夜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在收拾行李,他回来了。
“你会不会跟我一起回去?”我问他。
他没作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我们坐水上巴士到机场,在船止,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个威尼斯人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
们:
“威尼斯像舞台布景,游客都是临时演员,今天刮风,圣马可广场上那些正在热吻的男女,都像在诀别-
-”
船到了机场。
“再见。”杨弘念跟我说。
“你要去哪里?”我愣住。
“你昨天晚上甚至没有担心我去了哪里,我还没有回来,你竟然可以收拾行李。”他伤心地说。
我无言以对。
他留在船上,没有望我一眼。
船在海上冉冉离去,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离别的吻。
威尼斯的机场也能嗅到海上的味道,我独个儿坐在那里,“天国蜜桃”的味道已经飘得老远。我忽尔发现,
自己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在离别的那一刻,我并不感到悲伤,我只是感到难过。
难过和悲伤是不同的。
悲伤是失去情人。
难过是失去旅伴,失去一个恩师。当他对我说再见,然后不肯回头再望我的那一剎,我只是感觉他好象在
跟我说:
“我可以教你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你了,你走吧。”
我于是知道是时候分手了。
我毫无理由地爱着另一个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我身边。我祝愿他永远不要悲伤,期望我们能用欢
愉来迎接重逢。至于杨弘念,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无法爱他更多。
飞机起飞了,我要离开威尼斯。
“你以后打算怎样?”良湄问我。
“我写了自荐信去纽约给一位时装设计师卡拉.西蒙,希望能跟他一起工作。我和杨弘念在纽约见过她,
她很有才华,早晚会成为世界一流的设计师。不过,我还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离开
了一个月,家里乱糟糟的。
“如果真的要去纽约,要去多久?”
“说不定的,我看最少也要两、三年。放心,如果你跟熊弼结婚的话,我一定会回来参加你的婚礼。他拿
了硕士学位之后打算怎样?”
“他说想留在学校里继续研究。”
“他不是想做科学家吧?”
我真的担心熊弼。良湄已经在社会上打滚三年了,他负责商业诉讼,每天面对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
的世界。熊弼却一直躲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外面的变化。
“有时我觉得他是一个拒绝长大的男人。”良湄说。
“长大有什么好呢?长大了,就要面对很多痛苦。”我说。
“你被杨弘念拋弃了,为什么你看来一点也不伤心?”
“我看来不伤心吗?”
“你绝对不像失恋,你真的一点也不爱他。”
我不是没有爱过杨弘念,我只是没法让他在我心里长久地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我把那件柠檬黄色雨衣从皮箱里拿出来放进衣柜。
“你有一件这样的雨衣吗?为什么我没见过?很漂亮!”良湄把雨衣穿在身上。
“我自己缝的。”我说。
雨衣是那年为了让文治在雨中看到我而缝的,我曾经站在他那辆机车旁边痴痴地等他回来。
“我缝一件送给你。”我说。
“我要跟这件一模一样的。”良湄说。
那天,我为良湄缝雨衣时,缝纫机的皮带忽然断了。这部手动缝纫机是爸爸留下的,少说也有二十年历史,
虽然功能比不上电子缝纫机,但是我用惯了,反而喜欢。用手和双脚去推动一部缝纫机,那种感觉才像在做衣
服,尤其是寒夜里,穿上文治送给我的那双灰色的羊毛袜,来来回回踏在缝纫机的踏板上,彷佛在追寻一段往
事。所以,我一直舍不得把它换掉。
会修理这种缝纫机的人已经很少,我到附近的修理店碰运气。
外面下着雨,我穿上雨衣走到街上,跑了好几间修理店,他们都说不懂修理这种古老缝纫机。
最后,我跑到一间五金零件店找找有没有缝纫机用的皮带,如果有的话,说不定可以自己更换。
走到店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专心在货架前找钉子。
睽违一年多,那是文治的背影,我站在他后面,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跟他相认还是应该离开。外面的雨愈
下愈大,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站在他身后,像个傻瓜一样伫立着。我们总是在雨
中相逢,不是我们控制雨水,而是雨水控制我们。
“小姐,麻烦你借一借,你阻塞着信道。”店东不客气地惊醒了我。
文治回头,看到了我。
我们又重逢了,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
“很久不见了。”他先开腔。
“你在买什么?”我问他。
“买几口钉子,家里有一只柜门松脱了。你呢?”
“我那部缝纫机的皮带断了,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那种皮带。”
“这种地方不会有的,你用的是手动缝纫机吗?”
“是的,算是古董。”我笑说,“无法修理,就得买过一部新的,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地方。”
“我替你看一看好吗?”
“你会修理缝纫机吗?”我惊讶。
“我家里以前也有一部。”
“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笑着点头:“如果伙你愿意冒这个险,不介意我可能弄坏你的古董。”
“反正不能比现在更坏了。”我说。
“你的缝纫机放在哪里?”
“在家里。”
“良湄说你刚从威尼斯回来。”
“已经回来两个星期了。外面正下雨,你有带雨伞吗?”
“我来的时候,只是毛毛雨,不要紧,走吧。”文治首先走出店外。
从威尼斯回来,本打算把房子重新收拾一下,所以杂物都堆成一个小山丘。
“对不起,没有时间收拾。”我把杂物移开。
“看来只有把断开的地方重新缝合。”他走到缝纫机前面仔细地研究。
“这样的话,皮带会短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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