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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缘(情缘之一)(11)



他就坐在露台上。

关茜慢吞吞地走过去,在隔着桌子另一边的椅子落坐,他宛若未觉,兀自盯着竹林发呆;她也不打扰他,自顾自打开病历,仔细研究。

聿希人,二十七岁,三年前曾因肺癌而接受过手术和化疗,一年多前,肺癌复发,又动了一次手术,但尚未开始化疗,又发现癌细胞已转移到淋巴,半年后,再发现更多癌细胞转移,胃、肝、肾等部位都有。

再过两个月,医生做出最后诊断,聿希人几乎全身都有癌细胞,再多的治疗也无法抑止癌细胞的蔓延了。

不想可知,聿爷爷绝不会轻易放弃唯一的孙子,因此,在那一张最后诊断的病历上,又多了好几张类似的诊断病历,不同的医生,一个比一个知名,一个比一个大牌,但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

无药可救!

终于,聿希人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决定放弃治疗,平静地度过剩下的日子,不想继续被无用的治疗折磨到死。

目光从病历上徐缓地移到聿希人那边,关茜注意到他的神情显得如此落寞与无奈,以前偶尔也会见到他出现这种表情,总让她一再猜测究竟是为何,直到此刻,她才了解真正的原因。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了!

最今人泄气的是,即使她自认医术高人一等,绝望的人找上她,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能够找回希望,但他却不包括在那一半之内。

癌细胞已转移到全身,她也无能为力了。

"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过,亚历山大?"

没错,聿希人就是亚历山大,那个跟她"厮混"了三个月的"朋友"。

但现在,他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必须以对待病人的态度去面对他,可是,好奇怪,类似这种话她并不是第一次说,每一回出口,她也总是能够不带进任何情绪,因为她早就学会不对任何病患产生感情,铁石心肠地拒绝去感受所有病患与家属的喜怒哀乐了。

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当她看着他的脸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口竟然浮现一丝隐隐的刺痛感。

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吗?

好半晌,他都没有任何回应,连表情也没有半丝波动,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似的,直到她等得不耐烦,正想再问一次时,他才突然出声。

"叫我雅里士吧,或者希人。"

"亚历士?原来你真的叫亚历山大!"

"不,是雅里士,雅里士是我的希腊名字。"

"希腊名字?为什么你会有希腊名字?"

"奶奶是希腊人,我也是在希腊出生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的眼睛特别深邃,睫毛长又卷,鼻子也比一般东方人高挺,不过其他部分还是纯粹的中国人。"呃,我叫关茜,大家都叫我关茜,不过,我特准你叫我茜茜。"因为他是朋友。"我是医院调派来负责照顾你的医生。"

"......你是医生?"聿希人猛然回过脸来,双眸吃惊地瞠圆了。

关茜耸了耸肩。"我说我是天才,你又不信!"

"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惊!"聿希人满脸不可思议,不过还是勉强相信了,"所以你才会......"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镜、阿嬷的包包头和老气到连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装。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镜,他他认不出是她。

"没办法呀,以我本来的样子,病人没一个把我当医生看,所以啊......"关茜随手抽出几根发针,泄落一波乌溜溜的发云。"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不然还要解释一堆,病人还不一定相信呢!"

的确,到现在他还不太敢相信!

聿希人莞尔。"真辛苦。"

关茜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然后举眸望定他,那张熟悉的脸依然尔雅俊逸,依然温煦柔和,可是......可是......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再次涌现刺痛感--比刚刚更强烈的刺痛感,胸腔也跟着紧缩起来,好像有谁桎梏住了她的胸膛,她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设法挣脱那股紧窒感、消灭那抹刺痛,努力找回往昔面对病患时的冷静--那种几近于冷酷的冷静,然后,再问一次相同的问题。

"你打算如何度过剩下的日子?"

聿希人笑容倏失,嘴角扭曲了一下,又回过眼去眺视竹林,低喃,"我没想过那么多,只希望我走了之后,爷爷不要太难过。"

"所以我才问你,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过?"

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侧过脸来,"我不懂?"他不解地问。

"你才二十七,这时候就走......"心口又抽紧了,又紧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几下深呼吸,才能够继续说下去。"真的太年轻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有遗憾,因为你一定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无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够把握时间,尽全力在时限之前实现那些事,就算无法全部完成,起码也能减少一些遗憾......"

她极力保持冷静的面貌面对他,如同过去在面对那些面临死亡的病人一样。

"离世的人,最怕带着遗憾离去,但如果你爷爷知道你已经尽力满足自己,不使自己带着太多遗憾离开,至少他会觉得安慰一点......"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脸,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还有,好好和你爷爷谈谈,谈谈你心里的话,或者谈谈你的忧虑或害怕,甚至愤怒,不要再为了不想让他难过而隐瞒他或欺骗他,因为,那反而会使他更心酸、更哀伤。"她按住他的肩头。"你要明白一件事,现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乐的心情度过最后的时间,所以,老实告诉他,怎样你才会快乐吧!"

语毕,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我去请你爷爷过来。"

片刻后,她看着聿爷爷在聿希人身边坐下,聿希人回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祖父好一会儿,蓦然双臂一探拥住了祖父;聿爷爷也回抱住了孙子,背影激烈的颤动起来,那极力压抑的哽咽充满了绝望的悲凄......

她没有再看下去,猛然转身,前方不远处是另一扇门,三不管一头撞进去,原来是浴室,她双手撑在洗脸台边缘,脑袋低垂,牙根紧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

良久、良久后,她的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方才徐缓地抬起脸来与镜子里的人四目相对。

镜子里的人,双颊被泪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从七岁那年开始的吧,她再也没有掉过半滴泪水了,因为爸爸告诉她,她必须学会用冷硬的心去面对死亡。

不管是多么可怜的生命的殒落,她都不能心软。

起初,她无法理解,但愈来愈多的死亡围绕在她身边,于是,有那么一天,她终于明白了。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独她不能。

自那而后,她终于慢慢学会面对死亡而无动于衷,从强行压抑到麻木不觉,她终于学会了--铁石心肠。

可是......

她抬手抹一下脸上的泪痕,低眸看着手指头上的潮湿,那么多年没掉过半滴泪水了,为什么现在......

她又哭了?

"谢谢。"

聿希人把吃完药后的水杯递给那个曾经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见关茜好奇的看着那男人偕同另一个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去,他笑笑。

"他叫杨頵,另一个是石翰,是我的贴身保镳。"

"贴身?"关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说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见过杨頵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不自在,所以叫他们远远跟着我们,不能让你发现。"

"厉害!"关茜衷心赞叹。"我真的都没发现耶!"够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岁时,奶奶去世了,为免触景伤情,爷爷决定退休回台湾养老,妈妈也带着我回台湾陪伴爷爷,那几年,每年暑期妈妈都会带我回希腊,直至十岁那年,我们刚回希腊两天,妈妈就被绑架了,虽然爸爸付了赎金,但妈妈还是被撕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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