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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离(61)
作者:安那代 阅读记录
我惊讶地看向冯喻晗,不明白她怎能如此善解人意。我对上她的眼神,这才发觉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的光芒是多么清澈——不是李菲菲那种单纯的清澈,而是一种见识过了太多,所以能宽厚和包容地面对世间一切的信念。
那眼神和伊维塔很像,我突然有点想她。
“你继父也太不是人了,如果可以的话,真该把他交给警察!可惜从方方面面看,证据都不足,只能希望因果报应总会找上他!”冯喻晗恨恨地说道,那眼神好似要把夏浚译隔空撕碎,“你养母也挺离谱的,但好在她愿意供你上学,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没有一个好的家庭,这可能会是缠绕我一辈子的噩梦。”我丧气地说道,冯喻晗却向我露出了不甚赞同的眼神。
我不知所以然地看着她,她转了转眼珠,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洛杉矶吗?”
我摇摇头,等她说下去。
“我出生在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我有一个弟弟,你大概明白如果留在家里,我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了。我从意识到他们偏心的那天开始就暗下决心,长大后要离开那个家,再也不回去。我不要被当做弟弟的血包,一辈子被他们利用。”冯喻晗说着,语气有些愤恨,大概是想起了童年时许多不快的事情,“拿了奖学金出国后,家里人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们总是说很想我,我信以为真,觉得内疚,每一次都心里有愧地应答,觉得我是不是从小到大都误会他们了。直到毕业后,我找到了工作,准备留美,我怀着自责给他们打电话,说近些年不会回去了,因为在这边找到了工作。你猜我妈说什么?”
我摇摇头。
“她大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孝,挂了我的电话。我也骂了自己整整一夜,第二天却收到了她的一个账单,上面是这些年养我的明细。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生命中的二十几年,她每一天都在记录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好有一天要回来。
那天我看见账单,问她,弟弟花了多少钱,你也这样记着吗?她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说,你能和弟弟比?如果不是生了你,你弟弟能过上比现在好得多的生活,是你耽误了你弟弟。”
没有想到冯喻晗竟然有这样的经历,我目瞪口呆地听着。
“那天之后,我才彻底认清楚,我其实是没有家的。他们所谓的想我、挂念我,只是害怕我回家给他们养老,不回家照顾弟弟罢了。 一开始我也很崩溃,整夜整夜地哭——毕竟从前的我只是感觉他们并不爱我,而这个感觉现在得到了白纸黑字的确认。我一时难以接受,一蹶不振,哭得眼睛红肿,连剧场都不去了。我的导师几天联系不上我,便来了我家找我。
听我说完所有的经历之后,我的导师只讲了一句话,就让我振作了起来。直到今天,我都仍在还我母亲给我的那张账单,但我再也不会因为没有父母爱而难过了——你想知道我导师那天说了什么吗?”
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她说,斐,一个人出生的家庭是无法选择的,但你可以选择如何让它影响你未来的日子。”冯喻晗放缓了节奏,用坚定的语调说着,“她的话给了我极大的震动。从那之后,我便慢慢地学会了把一切没能从原生家庭得到的东西都送给自己——肯定、鼓励、照顾、爱。我确实有一个稀烂的原生家庭,但我拒绝让它塑造一个稀烂的我。我不是我过去经历的受害者,我是谁由我自己决定。
除了还钱之外,我彻底切断了和家里的联系。这些年,我过得越来越好,每天都在发现自己身上以前被压制的闪光点。我拿了工作签证,顺利地留了下来,我成功的程度是以前的我想也不敢想的。
而你,克洛伊,你其实也比自己想得要厉害得多。你以为你的养父会是缠绕你一生的噩梦?不会的,克洛伊,你有勇气威胁他给你钱出国,就这一点都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你没有逆来顺受,没有坐以待毙,你是一个抗争者,克洛伊。”
和冯喻晗约好过几天再去看一次排练后,我和她道别。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终于理解冯喻晗身上那股难得一见的生命力是从何而来了。那是一个人完全坚信着自己的价值,肯定着自己的存在,笃定、坚韧、无法被摧毁的模样。她真像一株大树,迎着阳光茁壮地生长着,就算只是站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沐浴着她惊人的能量。临走前她给了我一个拥抱,说,以后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想找人说话了,随时可以找她。
回到家后,李菲菲和福宝看我状态不错,终于放心地去了酒店,说明早就走,不用我送。他们打算去巴黎玩一趟再回国领证——果然是巴黎,是福宝魂牵梦萦的地方。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好似被针刺了一下,继而却露出了笑容。因为痛楚不是坏事,比起之前对他们两人的事情的逃避以及因其而引起的对一切人和事无端的愤怒,能感受到“刺痛”这个合乎逻辑的情绪,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我终于接受了现实,之后的伤痛消退便是要交给时间的事了。
一切总会过去的。
李菲菲在走之前给我转了一笔钱,因为转账限制她没办法一次将全部的钱给我,说这几天会将剩下的一笔笔打过来。她理解我之前要日日夜夜担心之后的钱还会不会到账的那种恐慌,所以决定在这几天就把钱转完,让我能无后顾之忧地认真上学。我闻言看了看福宝,他躲避着我的目光,果然,这是他向李菲菲提议的,只有他的心思才会想得那么仔细。
我握着李菲菲的手,对他们两人说,谢谢。
我也告诉李菲菲,我不打算再上原本的学校了,因为无法面对莱纳德和伊维塔。李菲菲说她理解,我想申请转去任何学校都可以,这期间的费用她也全都出,只要是我想做的她都支持。
将要离开时,李菲菲突然攥紧了我的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说,以后任何地方需要钱,都告诉她,不要再去和乱七八糟的男人纠缠了,不安全。
我开玩笑地说,要是你不理我了呢。
她正经道,怎么可能不理你?我可是你的妈妈。
我点头答应她,以后一定不会再和来路不明的男人勾勾搭搭,她这才放心地离开了。我并没有骗她,我在见过冯喻晗后,我已经将我的绿卡计划给撕毁了——与其说是撕毁,不如说是做了极大的修改。我仍然想要留在洛杉矶,这个我的事业已稍稍起步了的地方,但不是通过结婚,不是通过把自己和任何人的命运绑定在一起留下。
我要学冯喻晗,认真学习,好好工作,毕业之后去申请O1签证。这个签证如果能申请下来,我便可以留三年,三年之后再更新。我知道,比起结婚拿绿卡,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我要不停地有工作邀约才能延这个签证,是有风险的。但是我决定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凭写作留下来,相信自己能靠一门正经的手艺过上想要的日子。
我不想再往自己的生活里引任何乌七八糟的人或事,我想成为一个冯喻晗那样的,会被自己敬佩、尊重和深爱的人。
爱自己,听上去俗套又简单,实践起来却并不容易,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但我相信,当我有一天终于学会了将爱自己当成习惯,那时的幸福感,会比一切通过走捷径而得到的东西都来得令我满足。
要找回自己的生活,建立对自己的爱与信任,我打算从写完未完成的作品开始。
虽然已经不打算再在之前的学校读下去,但我还是想把取材于我和夏浚译的那个故事写完。在一切都轰然崩塌之前,剧本初稿已经被我写得差不多了,还差几页,一个晚上就能完成。
打开文档的那一刻,我意识到除了文笔之外我其实一无所有。然而拥有了文笔,我又好像可以获得整 个世界。我不光可以记录,可以编造,我还可以通过写下文字来把已经过去的人生再度体验一遍,这是多么近乎于神迹的一个能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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