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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打眼一瞟,本意绝不是想看徐元礼,可就跟老天临时开了眼似的,她才刚往老先生那边瞟,就见老先生旁边的年轻人倏地抬起头,好似飞鹰捕兔,一眼捉中了何霜。
何霜暗道不好,这下,徐元礼又该误会了。
“母亲,上次元泽去山上采蕈,误食中毒,镇上不是说不许再吃蕈了吗?为何又有?”
这问话发生于何霜夹了一筷子菌菇之后,声源来自她旁边那对母子,何霜不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自己嘴旁这一筷子食物,但她知道“中毒”两个字的意思,她将那筷子菇放回自己碗里。
邻座母亲见状,朝何霜递了个不好意思的笑,虽然自家孩子干扰了客人的用餐,这位母亲并未发火,仍然是那副温良宽厚的表情。“蕈分很多种,不能一概而论。你若感兴趣,可以去问元礼哥哥借箘谱来读,上面有他手绘的图样,有毒无毒、有毒的怎样解毒之法、无毒的有哪些功效,上面都有。”
“好的,母亲。”
何霜确实没想到,那边刚避开徐元礼,这边还是逃不开此人的存在感,又想到元轸说他是异数,使何霜禁不住好奇。
“为什么说徐元礼是异数啊?”
何霜刻意压低的话音刚落,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元轸的反应,忽然听见右侧主桌的方向传来一声清亮的瓷器摔桌声,紧随其后是一道沉闷的怒吼:“我没多少年头可以活在这世上了,你们要想闹,不如等我死了再折腾!”
怒吼声来自主桌的蒋升老先生,他这一语音落下,整个排席瞬间鸦雀无声。
何霜一心抱着吃瓜的表情往主桌看,这回她是光明正大地看,也不怕徐元礼撞见——显然他此时也是无暇注意其他人的,老先生拍案而起地站在那儿,整个主桌上的人都是如临大敌的表情,连劝慰声都带着紧张:
“老先生,您别气。”
“先喝口茶顺顺气。”
“别跟小辈一般见识……”
“小辈?”老先生讽刺道,“谁不知道他今日是一镇之长,开口闭口都是镇上百姓的福祉,我一个迂腐书虫,哪能左右得了他?”
“老先生,我元非一门三代,都自幼受教于您,人前人后,从未对您有半个字的不敬,方才我也只是冒昧向您提议,况且只是提议而已——”
“提议?你分明已经是对我下令!你儿元轸学毕已足足三年,这三年间,你反复托人来我这关说,要你儿入学里执教,我也几次三番拒绝过此事,没想到已经三年了,如今是在徐元村的新生宴上,你还要替你儿当说客,这镇上诸多地位,你元家人要的还不够多吗?”
老先生话说到这里,加上一些理解,何霜总算明白过来他们在吵什么,而当她把注意力悄悄转移到身旁这位事件主人公身上时,却见他正独自斟酒,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愧是镇长的儿子,表情管理做得真好。何霜心道。
一番争吵过后,主桌的其他老者又纷纷开劝,就在老先生眼看着要消气落座时,镇长先生忽然说:“元轸自幼聪敏好学,课业德业从不落后于他人,他不像我,好斗好争先,孩子一心想着传道授业,只想进学里,这许多年来,您总推脱,说他对舟口镇正统没有定心。我不敢妄议您是否偏心,但说到守护舟口镇正统,近日那边来的人,是元礼领进来的吧。”
因为整个排席确实静得落针可闻,镇长先生这番话就一字不漏地落进何霜耳朵里。尤其当他说到“那边来的人”时,何霜能明显感知到来自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视线,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并不像她看到的那么稀松平常。
更没想到的是,吃瓜到最后,自己竟然就是瓜本人。
第7章 13-14
13、正统
镇长先生的话无疑又将现场气氛推到一个新的尴尬点。按说身处风暴中心的何霜此时应该表现得害羞,最好不敢抬头见人。可惜她不走这种路线,近两年在创业公司历练,从谈合伙人、到见投资人,一轮又一轮地当众做阐述,被一群又一群的男人质疑、贬低、拒绝,再加上公司日常招聘、员工管理,她确实已经见多识广。
舟口镇居民的目光,远不及商业社会残酷。何霜甚至一一回应这些目光,露出纯良无害的亲切笑容。
视线巡礼中,她看见徐元青,他坐在一群和他同龄的少年人里,本来是略带担忧地看向她,遇见她的笑容,他登时变了脸,慌忙摆出一副冷淡脸。
何霜觉得他可爱极了。
“此事确实是我的过失,我会尽快处理妥当。”徐元礼语声沉静道。
何霜的笑脸僵在这句话的结尾。
徐元礼,舟口镇第一扫兴人。
“元礼不必急于认错。”紧随徐元礼之后开口的不是老先生,而是徐元礼的母亲,她和徐父坐在次席,说话时已经起身,“既然元镇长提到元礼,小辈不好反驳,我与镇长同辈,便由我来替我儿说两句。我家世代行医,两个儿子从小都往医家栽培,元礼好学上进,得老先生抬爱,是他的福气,可他本人,包括我与元琛,都从未答应要入学里。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镇长替儿子求了三年,我也替儿子推托了三年。能入学里当先生是舟口镇人无上的荣耀,我却不太稀罕这荣耀,只希望我儿子治病救人,本本分分当医家。至于那边来的客人,慢说是一位年轻姑娘,就算是只小狗,元礼也绝不会放任不管,这是我的家教。对不住各位,向来无意参与这些纷争,镇上论道也推拒过许多次,今日多谢镇长捅破这一陈年烂疮,我好当众给个说法。”
徐母不卑不亢地说完这番话,随后坐回了席上。令何霜感到惊奇的,不止是徐母话里的内容,更是她发言时周围的反应,即使有冒犯的部分,也没有人露出什么反对或反感情绪,相反,她的发言还得到不少认同,男女老少都有。可见此地女性的地位并不像何霜对农村既往认知的那样。
果然,接下来老先生的话彻底证实了何霜的所见。
老先生先是用拐杖敲了敲桌面示意众人,继而道:“沁沁说的没错,元礼并未没入学里执教,一向是我老头子强要他。”
“哎呀老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多难听的话你都说了,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清楚。”老先生一口打断徐母的解释,“今日元镇长主动说及,老夫我也再次重申,学里招先生,从来不问出身,也不在乎是否世家,只要学问好,虚心上进,外加一点原则,誓死守护舟口镇正统。元镇长方才的意思,无非是说我偏心元礼,不肯接纳元轸,可你明明知道,元轸就是这一点原则没过,定心不纯。”
“守护正统的定心纯不纯,说到底,还是您一人说了算。”镇长先生语气恭敬地说。
到这时,老先生脸上早已退了怒气,换作一种更顽固不化的表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我们这一群,”他用拐杖往主桌众人身前画了个圈,“这群老东西一起说了算。”
隔了三四桌的距离,何霜看不清楚镇长先生的表情,但她猜,如果不是大逆不道,他一定很想给老先生一拳。
主桌的风波就这样戛然地平息下去,何霜收回视线前,看见老先生神情严厉地在和徐元礼说话,不必想,一定是关于自己的这摊事。
“哎。”何霜叹了口气。
眼前立刻出现一杯茶,是元轸刚推过来的,何霜想起他也是这场闹剧中的主角,而这主角的命运远比她凄惨,不由得生出一股慈悲心,“谢谢。”她诚恳地说。
茶是好茶,只是眼下元轸和自己同病相怜,何霜觉得喝酒更合适,于是她一口把茶喝光,从元轸面前拿走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陪你喝!”豪气万千地碰了碰他的杯子。
元轸先是一愣,忽而笑开,两人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