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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伫立在亭下一角,约是听到徐元礼的脚步声,未等他行礼,当先道:“虚礼就免了,差去喊你的后生是善先的侄子,单名一个寻字。我同耆老们已事先商量过,往后便由他接替你巡夜的差事。”
徐元礼担忧应验,目光往后掠向岸边站立的蒋寻,他背对湖心亭而站,身型挺拔高大,同他给徐元礼的第一印象一样,看上去虽沉默寡言,却很使人信任。
“元礼知道了。”
“不问缘由?”老先生仍未转过身来。
“既是您同耆老们一起做的决定,元礼不敢有异议。”
老先生闻言叹了口气,“我老了。”
“先生丰姿健朗,耳聪目明不输——”
“行了,就你我二人,不必总这许多虚假辞令。”老先生拄杖回过身,欲行至桌前,见徐元礼动身要去扶,他连忙伸手制止,“还没老到这个份上。”
徐元礼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你也坐吧,今晨找你,不聊大事。”
“是。”
桌上有泡好的热茶,老先生先给徐元礼倒了一杯。
“壬戌年冬天,我从你曾外祖父那里接过老先生这名头,原是暂代其职责,待他老人家病体痊愈,再还回去。哪料到,暂代不足月余,他便驾鹤西去,彼时我刚过而立,小儿刚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当上老先生。”老先生缓缓道,“舟口镇划入方外这千百年来,虽不曾遭逢战祸,也未遇乱世,但你一向知道,每隔百年,我镇必经一次动荡,尤其是郭先生离去之后的百年,只会是更难预料的情形。因此,当年我接任老先生,可谓是临危受命,连推拒的机会都没有。往后除非我有幸能早几年走,否则必将面对眼下这时艰。”
徐元礼听老先生说得动容,想出言安抚,遭到他眼神阻止。
“我与你曾外祖父行事作风不同,他一向机巧,能言善辩,从不惧与元家针锋相对,也一直暗暗支持探查暗门之事。我怕事,为人中庸,只盼舟口镇各村人数在我手上不至于凋落太快,所以我一向回避与元家冲突,若非我继任这百年必会接到那边来人,我也不会命你们几人夜夜去暗门巡守。我极早便同你说过,这是我的命,我认。”
老先生话说得沉重,徐元礼只能默默聆听。
“今日同你重提旧事,不为别的,你母亲不想你继任老先生之位,当众指责我要耽误你一生。我便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可愿当老先生?”
徐元礼陷入思忖,没想到老先生找自己是为这个。
“不必现在答复我,”老先生又道,“毕竟我找你来,想问的是另一桩事。”
徐元礼登时如临大敌。
老先生却忽然端起桌上茶杯,细细品茗。直到惠风来回吹过几遭,他才重新开口道:“你同我讲实话,那日,你与何姑娘从暗门去了哪儿?”
“暗门诡异,我们未曾去哪儿,只是在河道打转了一日。”徐元礼低头道。
“既如此,为何方家兄弟前夜和次晨都没找见你们?”
“这,元礼不知。”
老先生不语,先给自己续了杯茶,饮过半杯,悠悠道:“这是你同那位何姑娘商量出来的说法?是专门用来应付我还是徐致、蒋斯微听的也是这个?”
“元礼不敢欺瞒老先生。”
“不敢欺瞒你也欺瞒了。”老先生不动声色地说,“我知你有顾虑,但是元礼,满舟口镇你最不该隐瞒的人便是我。”
事关与何霜的约定,徐元礼强自稳住心神,不想露出破绽。
老先生观察他半晌,忽而神秘一笑。“有件往事一直没同你提,郭先生当年在镇上留下的手记你俱都看过,想必已经烂熟于心。你却不知道,郭先生还留有一本私人日记,除了我与两位蒋家耆老,不曾有第四人读过。”
徐元礼心中震惊,一时想不到要接什么话。
“你想知道为何我独留了一本日记?”老先生自行道,“这是我的判断,此本日记所记内容不便被你们知道。想来,刻意隐瞒你与何姑娘所遇之事,也是你的判断,各有缘由,我不干涉。但有一事,我须特别提醒你,自何姑娘出现这许多天以来,你始终没能如约将她送回去,加之镇长有意要你在镇上人面前失信,我已顶不住他的压力,恐怕不日他便会带人亲上你家,当众要你交托何姑娘。”
“我不会让他们带走她。”
“这已由不得你。”老先生沉声道,“也由不得我。”
“若何霜自己不愿意呢?”
“关乎镇上安定,何姑娘的意愿不重要。”老先生道,“现今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
“论道。”徐元礼在老先生的眼神暗示下接话道。
一个时辰后。
听完徐元礼的转述,何霜直接抛出自己的想法:“要我参加论道,没问题。”
“你之前对老先生说的是,要留在舟口镇。”徐元礼提醒道。
“这不冲突,换个说法而已。”何霜一派轻松地说,“我昨晚想的计划不过是为了给舟口镇人一个交代,现在情况有变,如果我们还按原计划,搞不好我就被送到镇长那边去了。”
“所以,去镇上论道,仍按原先的说法?”
“可以。我是为了在镇上留下才帮忙寻找入世的办法,但那晚我们遇上鬼打墙,被困进河道没走出来——这也说得通。你想,你们镇上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何霜条理清晰地说,“比起这个,我在意的是另一个细节。”
“日记。”徐元礼道。
“对!”何霜眼中满是兴奋,“你们这位老先生看上去威严又正直,其实是个老狐狸啊!”
听何霜用“老狐狸”形容老先生,徐元礼眉头微微一皱,以示不认同。
可惜何霜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完全没注意到徐元礼的情绪。“你想啊,他在这个节骨眼跟你提这个事,还特地把你隐瞒他和他隐瞒你类比在一起,分明就是想说,要想知道日记的秘密,得用你的秘密来换。”
“老先生并非这种人。”
“你——”何霜说话间看到徐元礼的严肃表情,意识到舟口镇威望不容侵犯,及时换了个语气道:“我的意思是,日记的事老先生瞒了你这么多年,今天突然告诉你,可能另有深意。”
“日记较之手记,更为私密。我猜郭先生日记中记载或许与暗门和那边无关,否则老先生不会有意隐瞒它。”
“如果真的完全无关,为什么不继续隐瞒下去呢?”
徐元礼想不出来,他将目光从何霜脸上移开,往窗外而去,近几日阳光大好,照得满院和煦温暖。
“何霜。”徐元礼轻声道,“父亲母亲恐怕赶不回来准备午饭,你想吃什么?”
“都行,我先想解决方案。”何霜仍埋首沉浸于纸上的推理演算,直到她握笔的手被另一只手按住。
“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徐元礼的声音一同而来。
何霜打结的思路因此中断,心绪上正感到不耐烦,一抬头,不防对上徐元礼看她的目光,她急于解决问题的焦虑撞进他眼中的闲适里,瞬间消融殆尽。
此时恰好一阵缭绕的春风吹进房内,带得窗户上的搭扣“咿呀”作响,何霜也因此心念摇曳起来。她想到最初与徐元礼相识,长久都受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左右,对他始终存有一些微妙但真实的成年人欲望。然而这几天,他摇身一变,成为她的“同事”,对之感受上却又有些不同。
从前,何霜对待工作向来是不看到结果绝不罢休的个性,如果这位“同事”不是徐元礼,她铁定不会在工作时还想到照顾他的感受,还有此刻,如果他不是徐元礼,她肯定不会因为一道眼神就立刻从悬而未决的“工作”抽离出来。
思及至此,何霜的心境不自觉变柔软。“你做?”她的语调竟然也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