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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天明(203)
作者:梦驴子 阅读记录
闻言,沈忘与易微、程彻对视了一眼,当先迈步走入房中。与曾经见过的漪竹姑娘的香闺不同,王令嘉的房间却是清冷洁净至极,相对于一名教坊司的头牌,它倒更像是一位世家公子的书房。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市声不入耳,俗轨不至门,繁简得当,极是雅致。
“三位公子,请坐。”此时,王令嘉面上覆的轻纱已经取下,露出轻纱之下石破天惊的美貌,柔媚有之,英气亦有之,让人见之忘俗。“贵足踏贱地,是什么风将三位吹到这污浊之地的?”
王令嘉行止坐卧皆有礼数,面上更是没有分毫惊讶之色,可见她对三人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毕竟张绰平一案闹得京城中沸沸扬扬,王令嘉人在眼多嘴杂的教坊司,很难做到充耳不闻。沈忘也不隐瞒,当下直言相告:“本官前来乃是为王大臣与张绰平的案子。”
“兄长的案子早有定数,兄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成了教坊司中的娼//妓,沈御史可是觉得这样的惩罚还嫌不足?”
这王令嘉的话中尽是冷嘲热讽之意,句句带刺,易微听得极是别扭,可她又分外同情王令嘉的身世,是以硬憋着一股怒火隐忍不发。可她不发威,不代表王令嘉没有注意到这位过分娇俏的“玉面书生”,只见王令嘉的妙目向易微身上一扫,笑道:“倒是不像这位姑娘,锦衣华服,身娇肉贵,想必家世不凡吧?”
易微只觉面上一刺,刚欲反驳,就见程彻高大的身形倏地站起,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沈大人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王令嘉笑得更加娇媚了,起身一福:“是是是,大人们身居高位,妾身人微言轻,自是不该多嘴了。”
沈忘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冷声道:“令嘉姑娘,我只问你,你同那张绰平是否熟识?”
王令嘉冷哼一声:“熟识?无非就是家门口的一名乞丐罢了,妾身就是再贱,还能贱得过一个乞丐?”
“不许你说他!”易微终于忍不住了,从程彻的背后露出一张气得发青的小脸儿。
王令嘉睨了易微一眼,并不与她缠斗,却听沈忘又道:“那你可识得卢有德?”
“这天底下我最不熟的就是太监了”,她噗嗤一声笑了,“他们和我们可吃不到一个碗里。”
沈忘眸光闪动了一下,语气放缓道:“那——当年王大臣为何会做了逃兵,又莫名入宫行刺呢?”
王令嘉冷漠不屑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叹了口气道:“兄长从军之后,我们全家用他从军换来的钱过了几年,好景不长,父母先后离世,我又患了重病,当时我是抱着必死之心给兄长去了信。谁料,兄长为给我治病,竟是又将自己的命再卖了一次……现在想来,倒不如当时死了干净。”
“也就是说,王大臣是为了给你拿钱看病,才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身死。而张绰平也是为了给你的兄长报仇,才照葫芦画瓢入宫行刺。可在此之前,张绰平竟然都没有同令嘉姑娘你商量商量吗?”沈忘的尾音有了意味深长地上扬,他静静地看向王令嘉。
王令嘉勾唇一笑:“商量?就凭他的身份,只怕入不得教坊司吧?总不能让妾身出去私会他吧?”
沈忘颔首微笑道:“既然如此,可见姑娘和这个案子的确并无牵扯,我这里有一份张绰平的卷宗,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说完,他将怀中的一卷卷宗递了过去。
王令嘉展卷匆匆一览,就递还给沈忘道:“没有。”
沈忘却没有接,只是凝眸看着案几上的一方镇纸,那方镇纸通体漆黑,触之温润滑腻,望之凛然生威,只是边角处有一小块泛白的磕碰,着实可惜。王令嘉见他盯着那方镇纸看,展颜而笑:“沈御史倒是个识货的。”
沈忘怔了数秒,方才接过卷宗,笑道:“一时心喜,便多看了几眼,见笑了。”
王令嘉倒是难得面露柔和之色:“无妨,它的确很美。”
窗外,一轮明月缓缓升起,银白色的光辉穿过碧色的窗纱透了进来,斜斜地投射在沈忘苍白的指尖之上。如同被月光烫到一般,沈忘倏地收回了那放在镇纸上的手:“打扰令嘉姑娘了,我们这便告辞了。”
月儿弯弯直上西天,将整个人间都包裹在它柔柔润润的月色之中。在沈忘、易微和程彻踏出教坊司之际,城西蔡年时的家门也正被人缓缓合上。
张居正抬起头,望向那枝丫间泄下的月光,如同薄雪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恍然惊觉,自己这些日子似乎为这帮年轻人叹息过太多次,怅惘过太多次,而他的内心也不断地被这些小辈们的执拗与坚持所激荡。
蔡年时的家门紧紧掩蔽着,如同他刚才的话语般坚定。
——张首辅,年时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恳请首辅大人成全!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位蔡侍讲吗?犹记得初见,这位出身寒门的蔡侍讲周身上下竟只有一双鞋是簇新的,面容上皆是小门小户里带出来的寒酸与惶惑,虽是能写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好文章,内阁诸臣却都没有将他放在心里,排上名号,毕竟他实在比不上那位惊才绝艳的沈探花,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苍生罢了。可及至这次沈忘遭难,柳七入狱,张居正却也不得不对这位蔡侍讲刮目相看。
张居正曾应承过海瑞,要帮助这位“勇而有义,心若赤子”的沈御史,可他和海瑞都没有想到,沈忘此番竟惹下此等塌天祸事。朝上诸臣不是默然不语,就是群起攻之,借着柳七的身世大做文章,让他和冯保都头疼不已。
的确,沈忘年少有为,深得圣上嘉许,早不知已经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换作寻常人,定然会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可沈忘却不卑不亢、虎山独往,就愈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了。所以,张居正只能找到同沈忘关系密切的蔡年时,恳请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天子。
“张首辅的意思是让年时上奏天子,大赦靖难遗孤,抚恤忠臣后裔?”蔡年时的面容隐在夕阳背后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楚表情。
张居正颔首,沉声道:“既然柳姑娘的身世已然大白于天下,若想救其于危难,只有这方以毒攻毒之策。只是——”张居正看了看蔡年时不动声色的侧脸,叹息道:“只是此法实在凶险,无论蔡侍讲作何选择,老夫绝不强求。”
“年时——求之不得。”男子微微一倾身,整个人便蕴在斜照入屋的夕阳之中,他的脸上有着让张居正看不懂的柔和笑意,就仿佛他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了,而那种蓬勃而出的华彩让男子本来平平无奇的五官熠熠生辉:“奏本年时早已写好,只待明日一早呈奏圣上,万没想到张首辅倒与年时想到了一处。”
张居正一怔,反倒起了劝说之意:“蔡侍讲,此本一旦呈上,你便再也没有了后路,无论是天子震怒还是朝野汹汹,你只能一力承之,此事你可想好了,绝非一时书生意气这般简单。”
“年时想好了……年时自幼怯懦,谨言慎行,从未有机会做些出格之事,此事若能成行,倒是了却了年时的一番心愿,因此无论是成是败,年时皆甘之如饴。”
张居正捋着长须,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位寡言少语的蔡侍讲:“若是不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蔡年时眸光一黯,嘴唇却是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怅然的笑:“九族……年时的九族只有年时一人了,便是诛了又何妨?张首辅——”男子郑重拱手而拜:“年时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恳请首辅大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