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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天明(179)
作者:梦驴子 阅读记录
朱翊钧乐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同旁人交谈了。自他登基以来,旁人不是怕他便是敬他,要么就是如冯保、张居正一般,将他当做一个未来明君圣主的标杆,决不允许他行差踏错。就连自小长起来的太监小德子,也被冯保驱离了身畔,不知道到那个宫室里受苦了。而现在的沈忘,却恰恰好填补了他心中某个孤独的空缺。
那个少年天子在案桌后笑得前仰后合,抚掌道:“沈先生都年老体衰,那张先生岂不是……哈哈哈哈!”
沈忘也笑了:“张首辅春秋正盛,岂是微臣可比的。”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孤独的天子笑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自己招了招手:“沈先生,近前来,朕有话问你。”
沈忘依言近前,靠到案桌旁,等待着小皇帝的金口玉言。朱翊钧身量不高,从御桌探着身子还觉不够,干脆蹬蹬几步跑下殿来,自己扯过两个圆墩,也不顾什么君臣之礼,扯着沈忘坐下,低声道:“沈先生,朕收到了你递上来的折子,可很多事情朕还是想你亲口讲与朕听。”
沈忘见小皇帝故意压低声音,又频频向着大殿门口处张望,心知这场谈话他不想外泄,便也放轻了声音,缓缓道:“圣上想问什么,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翊钧微微垂眸,思忖片刻,郑重道:“朕就是想知道,那个名叫甘棠的小丫头,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呢?是海家对她不好吗?还是说……她就是想坏了海瑞的仕途?”
沈忘的眼睛倏地睁大,有些惊异又带着些许欣喜地望向对面的少年,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久居深宫的少年天子,竟然真的如他盼望得一般,纠结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婢女的命运,就如同翱翔九天的龙垂眸看向土丘下的蝼蚁。
沈忘满足而悠长地叹了口气,道:“圣上,此事说来话长,圣上可有兴趣听?”
朱翊钧着急道:“朕把你千里迢迢喊回来,不就是听……不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真相的吗?”朱翊钧好容易把“听故事”三个字憋了回去,他手里有一本小德子从宫外寻来的《沈郎探幽录》,其中的故事他倒背如流,可偏偏没有沈忘查证海瑞家事一案。想来也是,海瑞家事,那“南柯一梦”如何知晓?想来这天底下,知道其间来龙去脉的,也只有当事人沈忘一人了。
可是这话,他不能对沈忘说;他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沈先生的思念与期待,也绝不能为外人道也。
想及此,他又摆起了帝王的威仪,轻声命令道:“快讲快讲!”
沈忘哪里知道朱翊钧心中的思忖,微笑颔首道:“微臣遵命。这故事啊,还要从两位豆蔻少女的友谊讲起——”
沈忘从王微时与韩念允幼时的友情入手,再到王微时嫁入海家,认识甘棠,承受丧子之痛;及至韩念允追随王微时踏入海氏大门,四位女子相偎相伴,互相扶持;再到环儿饿死,王微时病逝,终致韩念允、寒花、甘棠争相赴死,皆原原本本地说与朱翊钧听。
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朱翊钧或沉默或叹息,或扼腕或凝重,及至最后长久地无言,沈忘尽数看在眼里。
那位少年天子坐在圆墩上,微垂着头,似乎是被头顶的冠冕压得抬不起头来。他想了很久,方才开口问道:“所以沈先生,你觉得朕究竟该不该……让海瑞重回朝堂?”
第167章 梦远 (三)
沈忘一愣, 他没有想到朱翊钧连这般官员任免之事都愿意同他商量。海瑞曾是二品大员,而他沈忘无非一介小小县令,被天子拔擢才做了这巡按御史。而如今, 朱翊钧对他丝毫不加掩饰的信任更让沈忘感慨非常。
沈忘温柔地笑了, 他低声道:“圣上,官员任免这种大事,您不该与微臣商讨,微臣也没有资格置喙。”
朱翊钧瘪了瘪嘴,圆滚滚的脑袋装模作样地晃了晃, 可说出的话却是格外孩子气:“朕知道,可朕就是想同你商量。”
沈忘没有忍住溢出唇齿的笑声,惹得朱翊钧又懊恼又有些莫名的欣喜:“沈先生,朕让你说你便说, 案子是你查的, 你合该最是清楚才是!”
沈忘叹息了一声, 缓缓道:“圣上说得没错, 案子是微臣查得, 其间跌宕辗转微臣再清楚不过。可是否启用刚峰先生, 却是圣上的选择。治大国如烹小鲜, 烹小鲜不可扰, 治大国不可烦。烦则人劳,扰则鱼溃。加不加刚峰先生这味药, 微臣相信圣上能够做出最好的抉择。”
朱翊钧抬头看着对面的男子,他的眸光干净明澈,不染杂秽。
“圣上未来的人生还将面临许许多多的选择, 或许从心所欲,或许如履薄冰, 但只要圣上始终存着今日这份心,无论圣上选择什么,微臣都心悦诚服。”
朱翊钧似是还不信,轻声反问道:“无论朕选择什么?”
沈忘郑重颔首:“无论圣上选择什么。”
文华殿外,万历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冯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殿内殿外只有一门之隔,虽然万历皇帝和沈忘压低了声音,可二人的交谈却还是被冯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万难料想,朱翊钧竟然会这般同沈忘讲话,朱翊钧自小性格倔强,喜怒无常,除了首辅张居正,他何曾认真听过他人的劝诫?更何况,朱翊钧对沈忘自然流露地亲近之意,那是连对张居正都不曾有过的。这沈忘无非是隆庆年间点的探花,人又远在济南,何以圣上会如此青睐于他呢?
冯保越想越不对劲,只觉似乎有暗藏的阴谋呼之欲出,赶紧招呼了身旁的小太监,悄声嘱咐道:“赶紧去找首辅大人,这沈探花,着实不简单啊!”
冯保的忠告在小太监的传递下,迅速投送到了首辅张居正的面前,张居正长眉一扬,心中对沈忘的忌惮不禁又多了几分。
其实,不需要大太监冯保的提醒,他早已将沈忘的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无非是个品学兼优的富家子,京中可依仗之人不过是兄长沈念。可是连高拱都被自己斗败离京,一个沈念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只是……
张居正目光冷峻地凝望着文华殿的方向,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连他和冯保都不能近前的密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沈御史与戚继光的外甥女交从甚密,身旁亦有李时珍的高徒,而李时珍背后之人则是远在应天的德王,而如今,竟是连圣上也……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搅动得整个朝堂都不得安生,他依靠的是什么,他的欲求又是什么?
大太监冯保阅人无数,更兼之极会察言观色,他若是都对这位沈御史起了忌惮之心,那自己更是不得不防了。
这位沈御史……不,这对儿沈家兄弟定有图谋。张居正的心中暗暗有了定断。
远在文华殿的朱翊钧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引发了冯保与张居正对沈忘的猜忌,在沈忘走后,还在默默地思考着那些言犹在耳的话语,圆润地手指不断地揪着圆墩上的交界处,他想得入神,连张居正走进门来都没有注意。
小太监通报了一遍,张居正也依礼拜见了一遍,却还见朱翊钧呆呆地坐在圆墩上,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地面,仿佛能从中看出明朝未来百年的大势一般。
见此情形,张居正只得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这声咳嗽倒是比什么通秉都管用,朱翊钧自小最怕地便是这位严师若有似无的咳嗽声,他全身轻颤了一下,终于从长久地思考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