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昭昭天明(154)
作者:梦驴子 阅读记录
“南菀姑娘,本官还有两个疑问。”
“沈大人请讲。”
“其一,既然发簪已经成了作案的凶器,你为何还要将它日日簪于发间呢?在这个案子中,若非本官注意到了你发间的这抹朱砂红,也许本官将永远找不到你杀人的证据,你又何苦自曝其短呢?”
南菀悲凉地笑了:“这枚发簪,是兄长赠予民妇的,兄长之恩,民妇一日不敢忘怀,是以这枚发簪民妇日日簪于发间,夜夜伴于枕畔。所以,即便它已然成为了作案的凶器,民妇依旧爱之重之一如往昔。”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继而道:“亦或者,民妇本就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只待沈大人借此发簪披沙拣金,将民妇就地正法。”
闻言,沈忘心神一颤,深知南菀所受内心之苦难绝不逊于殷择善所遭烈火焚身之痛,叹了口气,又道:“其二,本官猜想,南铮将殷择善撞倒在地,看到他血流如注,了无声息,定然是以为他死了,慌乱之下六神无主,在你的劝说下翻墙逃走。而他走之后,殷择善又悠悠转醒,却因伤势过重,无力动弹。在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引燃大火,非要杀了殷择善不可呢?”
南菀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吹动的潭水:“他说,定要让我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无论是我、兄长,抑或是那些受我恩惠的百姓们,他要拖着我们所有人遭受火狱灼身之苦……”
“民妇一人已日日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又如何能忍心让别人亦遭此难。所以,民妇便对殷择善起了杀心……就像沈大人所说,这是民妇对夫君最后的审判。”
那张慈悲而明净的面容之上,此时闪动着如名刃般光华璀璨的寒芒。这位始终以菩萨心肠著称的殷夫人,竟是打定了主意与那罪恶滔天的邪魔永坠炼狱!
南菀仰起脸,不闪不避,目光灼灼,视死如归道:“一切祸事皆是民妇所为,民妇愿为自己所犯的罪孽赎罪。民妇恳请沈大人,万万不要衍罪于兄长、黄四娘与杨五六,他们都是好人,绝不能因我而收到牵连。”
似乎是被那明亮的目光灼烫到一般,沈忘垂下眼帘,不再看向女子眸中的赤忱,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旋动着指尖那粒浑圆的朱砂,悠悠道:“本官曾至济宁东大寺拜谒,寺中古碑上的碑文有言,凡有伊玛尼之人,致负罪必罚,定不永住多灾海……赎罪?南菀,你何须赎罪……”
闻言,柳七一怔,她似乎猜到了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睫毛轻颤,她的内心震动不已,她知道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无论于她于己,都是绝无仅有的。柳七转过头,和震惊的南菀一同看向高深莫测的沈忘,而此时,悠长深邃的走廊中,响起了霍子谦慌乱的脚步声。
第144章 多灾海魇 (十四)
牢头找来的时候霍子谦就心中暗道不好, 在听到牢头说沈县令命他去牢中听审时,那种忐忑与慌乱就愈发得难以掩藏,随着他一路小跑的脚步几欲跳将出来。待他奔到牢房门口, 眼见着南菀跪在地上, 而沈忘和柳七皆抬眸看向他,一副尘埃落定的样子,他胸腔中隆隆作响的心脏几乎要替他喊出声来。
“大人……”霍子谦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方才唤出了这么一句。
沈忘冲他安抚地一笑,温声道:“霍师爷, 方才本官与柳仵作审过了,那南铮的确与殷择善起了争执,龃龉拉扯之间殷择善被地上的残酒滑倒,摔到了后脑。而那处伤口正是当日他与裴家人争斗时的旧创,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致使殷择善昏死当场。南铮还以为自己杀了人, 在南菀的劝说下翻墙逃离, 逃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引燃了大火, 终是酿成了这一场祸事。”
语毕, 他平静地看向柳七, 道:“本官说得可在理,柳仵作?”
柳七深吸一口气, 肃容道:“经查验,殷择善喉咙深处亦残存着黑色的烟灰,说明他的确是死在火场之中, 而非死于殴斗。沈大人的推断……在理。”
霍子谦的眸光一亮,心中大石落地, 难掩喜色:“也就是说,南铮南菀兄妹绝非预谋杀人,而是……而是过失伤人?”
沈忘微笑颔首道:“是的,此罪百金可孰。”
“南菀姑娘,你与兄长……得救了!”霍子谦转过身,对尚跪在地上的南菀说道。寂静的牢房中,跳跃碰撞着他喜悦的字音,愈发得明快嘹亮。
南菀静静地望着三人,目光在沈忘清俊的侧脸上黏着片刻,缓缓叩下头去。
霍子谦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作为一名师爷,他最不应该地便是对疑罪之人投入过多的私人感情。沈忘虽不计较,但他也顿感愧疚不安起来。
“大人,下官这便去拟案牍。”霍子谦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为南家兄妹凑足赎金,好使他们尽快不再受牢狱之苦。他决定大着胆子向易微开口,虽然易姑娘平日里喜欢捉弄他,可豪爽如她,定然不会拒绝这种救人的好事。
霍子谦并不知道,后面的三人一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派明净的天光里。
“大人,为何要帮我……”待霍子谦走后,南菀抬起头,静静地看向沈忘。
“南菀姑娘,不是我要帮你,是全济南府的百姓都想帮你。让你活着,比给那个混蛋抵命,更符合公道二字。”
* * *
柳七在前面大步走着,她个头不高,可走起路来双臂规律摆动,步幅大,姿态稳重,显得极有气势,和跟在后面一溜小跑的沈忘形成了鲜明对比。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行在前面的柳七倒是更像说一不二的县太爷,而追在后面的沈忘倒像个做错事的惫懒师爷。
“停云,停云……行慢些……”沈忘想要抓住柳七晃动的袖摆,却扑了空,踉跄了一下小声唤道。
柳七停了下来,却不回头,身子如竹地挺立着,凌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
沈忘叹了口气,绕到柳七身前,看着少女紧绷着小脸,用几乎讨好地语气轻声道:“停云,我错了。”沈忘从来没有见过柳七这个样子,深知自己这次算是戳中了人家的眼珠子,犯下了触犯她底线的大错。
柳七也不看他,古板地肃声道:“沈兄错在何处?”
沈忘赶紧就坡下驴,格外诚恳地罗列着自己的“罪行”:“其一,法不容情,我却滥用职权,将犯下死罪的南菀姑娘判成了过失杀人,此行径绝非忠君之举,是为不忠;其二,如此要事,我却没有提前和你商量,自作主张草率行事,辜负了停云对我的信任,是为不义。此事我办得不忠不义,停云你生气是应该的。”
柳七的目光缓缓移到了沈忘的脸上,男子清俊的面容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会突兀,又不显轻浮,带着少年人的干净爽利,让人不忍苛责。柳七心中暗暗一叹,他们之间经历过如此多的生死患难,她又岂会真的生沈忘的气,但心中的郁结却是不吐不快。
少女一字一顿的正色道:“沈兄说错了,我并非因为此两点生气。先前沈兄问我,若是你心中计较与我的信仰相违背,我会如何,我是怎样答得你?”
柳七说过的话,沈忘自然牢记在心,当即答道:“仵作一职,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为官之道,当为国为民,便是停云心中信仰。你还问我要违背哪一条……”
柳七点了点头,肃容道:“仵作一职,的确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但若死者为豪强,生者为弱小,自当锄强扶弱为先。为官之道,的确该当为国为民,可亦要为自己的心。我气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决定,而是明明我会做出与你同样的选择,你却看轻了我柳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