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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天明(118)
作者:梦驴子 阅读记录
这一番操作下来,霍子谦可不是就是要被方长庚掐死了百八十回吗?更何况,此时易微双手握持着枪把枪托,连个火源都没有。而离她最近的一支火把,远远地滚落在一旁,说话间就要熄灭了。此时的易微别说射击了,连点燃火绳都没有机会。
方长庚笑得脸都快僵了,虽然他惊讶于易微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杆精光四射的鸟铳,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枪无火又有什么可怕?
“你错了”,准星后那双黑葡萄般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溢出明亮的笑意,“换作别人也许不行,但是我却可以。”
方长庚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冷声问道:“为何?”
“因为我是——戚家军。”话音未落,易微出手如电,一手平端枪托,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向着装满火药的药池稳准一击,随着一声金石叩击之声,耀目的火花四溅,巨大的枪击声回荡在石室之中!
霍子谦只觉脖颈处一松,转头看去,却见方长庚额头中枪,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竟是死了!
第112章 拨雪 (一)
历城县衙的后院儿里植着一株金桂, 据说有着百十年的树龄,时当金秋,积水尽消, 满树的辉煌灿烂衬着头顶宝蓝色的天空, 让人有着恍如隔世的惊艳。金桂树下,柳七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凳上,借着隆盛的日光推动着铜磙在碾槽里研磨,发出清脆爽利的摩擦声。秋风一起,将药碾子中草药褪去的外壳扬起, 化作光影之中翩翩舞动的透明翅膀,和着悠然飘落的金桂一起,铺成满地的金黄。
柳七抹去额上沁出的细汗,回头望了一眼金桂树下酣睡的人。男子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 歪躺在美人榻上, 脸上遮着一本翻开的《山家清供》, 挡住了树叶与花瓣的缝隙间散落的光斑, 胸腹处起伏和缓, 似是睡得正香。
自那次砚池遇险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沈忘已然透支的身体在李时珍与柳七的调理下, 逐渐有了好转。身受重伤的程彻在床上躺了没几日, 就生龙活虎地在院儿中练拳舞剑了,倒是比病恹恹的沈忘好得还要快。
砚池一役, 历城县衙的捕头衙役死得死,抓得抓,除了几个没有什么知情权的打杂常役外, 几乎算是全员大换血。方长庚死了,燕隋下了狱, 皂、壮、快三班头役全部空缺,沈忘却是不愁,直接将三班人手尽推给程彻管辖,这位名震绿林的“锁横江”,倒成了历程县衙的总捕头。
程彻这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先是从刘改之那儿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又去央求济南卫千户彭敢牵线搭桥介绍人才,今日更是借了李时珍的光,从德王府要了几个武艺超群的护院填补衙役的空缺,三班衙役这才逐渐充盈起来。
易微也没闲着,戚继光随信附赠的鸟铳大显神威,在济南卫中引起了轰动。戚家军的鸟枪营本就天下闻名,而更为传奇的是他们独特的战术枪法。
作为火绳枪的鸟铳,始终没有解决点燃火绳才能击发子弹的缺陷,而这种缺陷在沿海作战的戚家军中就更为致命。一旦火绳受潮无法点燃,鸟枪营的存在便会从秘密武器变为累赘负担,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戚家军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点火方式。
那就是利用打火石猛击火药池,不通过火绳,利用火花直接引燃火药,击发子弹。这也就是砚池一役,易微能先声夺人,一击毙命的根源所在。而这一绝妙的手段,不仅解决了方长庚这一心头大患,救了霍子谦的命,还直接让彭敢看傻了眼。
鸟铳瞄得准没什么了不起,而用打火石击打药池之后,在枪身震荡之下还能瞄得准,那便是万里挑一。为了这位“万里挑一”的易姑娘,彭敢几次上门求教,终于请动了大驾,让易微亲赴济南卫大营,为众官军们讲解枪法。是以,连柳七都好几日没有见到易微的面儿了。
再说回霍子谦,由于易微当机立断击毙了方长庚,所以霍子谦除了被吓得几欲昏厥之外,并没有受什么伤。因此,他在床上躺了半日便慌慌张张地跑出县衙,直忙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就这样折腾了数日,那条传说中的大舜逃命的密道竟真的被他找到了。这条密道将两处舜井连接起来,汇入地下河道,横贯迎祥宫,向东直奔砚池地穴而去。
可惜,霍子谦没高兴几天,为了防止再有人借此生事,这条密道就在德王的建议下被彻底填埋,连同砚池池底的地穴一起,永远成为了阴阳账册中记载的秘密。
在地穴被掩埋之前,众人将地穴中堆叠的尸首清理了出来,让这些常年困囿于池底的灵魂能够入土为安。而在这些溃烂腐朽的尸首之中,众人还是寻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其中就包括溺亡的蒋大人与失踪多时的蒋小姐。刘改之将二人的尸首接回家中安葬,此后只一心经营他的当铺生意,再也没有成亲。
程彻盯着一具女尸手上抓握的佛珠看了半晌,方才心酸地确定,这具女尸就是鲁尽忠的娘亲,从尸首腐败的程度判断,她应该是被方长庚送回家的当日便遭遇了不测。
“方长庚为什么连这个瞎老太太都不放过?”易微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用鸟铳再在方长庚的脑袋上开个洞。
程彻沉思许久,方才想起,在他与方长庚救下老人之时,这位老人曾对方长庚说过一句话。
“孩子,我听你的声音很耳熟。”
想来,也正是这句话决定了老人悲凉的终局,以方长庚的谨慎与歹毒,断不会容一个也许能够揣测出他身份的老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柳七停下手中推动的铜磙,缓缓抬起头。从惠娘到尹焕臣,从漪竹姑娘到季喆两兄弟,再从蒋氏父女到鲁尽忠母子,这派昭朗天光之下,又有多少无尽的哀哭,不灭的贪妄,彻骨的寒凉?她求的那一场昭雪,她盼的那一片青天,究竟还要用多少人命,才换得到呢?
不知为何,柳七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美人榻上安睡的人影。经过多日的调养,他终于比之那日丰盈了些,线条如刀的下颌此时也有了柔和的弧度。掩在书册下的呼吸依旧和缓,让人误以为他还在安睡,可搭在榻上的手却泄露了他真实的状态。此时,那只白皙消瘦的手,正缓缓探向一朵落在他衣摆上花形美好的金桂,看着沈忘鬼祟谨慎的动作,柳七不由得笑出声。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起来喝药了。”柳七的声音是冷冽的,却掺杂着柔软的颤音,让人听之心喜。
沈忘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便丝毫不觉尴尬的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盖在脸上的《山家清供》阖上,轻笑道:“刚醒,还在回味梦中的蟹酿橙,就被你发现了。”
“蟹酿橙?”
“是啊”,沈忘将那朵觊觎已久的金桂夹在书页间,侃侃而谈道:“于金秋之时,选黄熟的大橙截顶去肉,仅留少许橙汁,将蟹肉放入橙中,再盖上顶盖。以酒醋隔水蒸熟,佐以盐醋调味,食之酒醇、菊香、橙甜、蟹肥,交相辉映,既香而鲜……想想都口舌生津啊!”
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脸怅惘之色,眼帘微闭,似乎还在咂摸梦中的美味,一抹浅淡的笑意浮上柳七的嘴角,可声音里却还是带着一如往常的严肃古板:“那你也吃不得,待沈兄你可以食荤腥了,只怕要到冬日了,到那时,既没有蟹子,也没有橙子。”
沈忘长叹一口气,端起柳七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道:“只能喝口药汤,聊作慰藉了。”
见沈忘精神不错,眼神清亮,小院儿中亦无旁人,柳七斟酌片刻,问出了心中一直诧怪的问题:“沈兄,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