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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天明(111)
作者:梦驴子 阅读记录
若不是霍子谦以手指点,在座众人几乎没有人发现那一行标注在边角的数字,可见霍子谦对这本账册有多么审慎细致。众人盯着数字沉默不语,就连纪春山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摩挲着自己无毛的下巴,冥思苦想着。
这本账册对历城县衙的重要程度不言自明,若说这么重要的账册中会出现几组毫无关联、毫无意义的文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可如果说这些文字含有独特的含义,那除了精通算学的霍子谦之外,又有谁能堪破其中迷局呢?
沈忘此时也强打精神盯着页脚上的文字,三组米粒大小的纤细字体在毫无规律可循的页码上往复出现,宛若一缕幽魂,循着自在的心意,悠然拨弄着书页。沈忘还待细思,却只觉一道灼热的白线以某种奇诡的速度在脑海中穿行而过,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继而湮灭,巨大的痛楚在沈忘的头脑中叫嚣起来,让他整个人痛得咬紧了牙关。
第106章 舜井烛影 (二十三)
“沈兄, 你怎么了?”眼瞧着面前的男子全身痉挛般紧缩了一下,面部肌肉也瞬时绷紧,柳七赶忙问道。
沈忘强颜欢笑道:“无妨。”
“无什么妨, 脸都疼变形了还装呢!”李时珍见自己好不容易救醒的沈忘强撑病体, 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是个病人,天大的案子也得缓缓!这是人,不是物件儿,让他歇上半日,有什么计划晚上再说!”
“还有这个霍……霍……霍……霍什么的!”李时珍一指蹲在床头扒拉着账册的霍子谦, “也得缓缓!”
闻言,刚刚说得最起劲的易微和程彻对望了一眼,悄悄吐了吐舌头。柳七也同意李时珍的安排,嘱咐众人道:“这历城县衙之中, 耳目众多, 沈兄苏醒一事, 暂时不可外传, 以防生变。”
众人依言走出房去, 柳七看了一眼在沈忘床前恋恋不舍的李时珍和纪春山, 叹了口气, 柔声催促道:“师父, 师弟?”
李时珍闻言,赶紧装作整理装着羊粪球的布袋, 嘟囔道:“为师……为师得把药引子拿走啊,催什么催。”全然忘记了刚刚就是他自己催得最急。
纪春山倒是听话地红着眼眶跑了出来,礼数周全地跟柳七师姐行了礼后方才离开。
人头攒动的房间转瞬间就只剩下沈忘一人, 柳七看着清瘦的男子又钻回到被子里,弯腰时, 洁白的里衣透出的脊骨格外突兀。柳七如同被那尖锐刺了一下,双拳缓缓握紧了,她必要让那燕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见沈忘终于在床榻上安稳地躺好,柳七便准备合上门离去,却听见沈忘略有些嘶哑的呼唤声:“停云——”
柳七手上的动作一滞,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看向床上的男子。清朗的天光从缝隙间投射而入,在他的被褥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斑,而他放在被褥上的指尖则被映得几乎透明。
沈忘没有探头来望她,只是用那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的清浅的嗓音,轻声道:“我说过,我们不会走散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人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如同烟霞一般,一阵风就能吹散,可听在柳七耳中,却无异于雷声隆隆。原来,那些她对着盛放着牡丹花的屏风所说的荒唐之言,昏迷之中的他竟是尽数听于耳中,柳七的脸登时烧了起来。
就算是不通世情,冰肌玉骨如柳七,又岂能不知沈忘的心意。可是他的心意,她如何回应,又怎敢回应?她是连自己真实的姓氏都无法承担之人,又遑论承担另一个人的人生呢?
柳七一言不发,轻轻阖上眼帘,将即将涌出喉咙的叹息压回到微微颤抖的身体里,慢慢关上了房门。
然而,沈忘的安眠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隐约传来细细簌簌声惊醒了。他疲惫地抬起眼皮,向房间中看去。房间正中的圆桌旁,只见易微正以手掩口,叽叽喳喳地同柳七耳语着什么,面色凝重。而站在两位少女身旁的程彻也是一脸颓丧,俊朗的浓眉耷拉着,形成一个意味分明的“八”。房间一角的美人榻上,霍子谦鼾声震天,身上盖着程彻的旧衣,怀里抱着账册,睡得几乎昏死过去。
沈忘缓了缓神,双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小狐狸,怎么了?”
易微闻声转头,眉眼在触到沈忘的一刻垮了下来,像极了一个被抢走拨浪鼓的孩童:“你醒了大狐狸……适才,我和傻大个想提前找燕隋敲敲边鼓,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儿来,这样你也就不用头疼了,可谁知道,那燕隋的宅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竟是……竟是被他跑了!回来的时候,我们又特意询问了方长庚,他说……他说今日燕隋带着一家老小出城去了,说是老家有什么急事……城门才开便离开了。”
“跑了!”沈忘的困意彻底消散了。
“都是我的错,安排了那几个少喝一口酒就丧命的惫懒货,连人都没看住!”程彻气恼地狠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声音大得让霍子谦一翻身坐了起来,满脸迷茫地向窗外张望,口中喃喃着:“没打雷啊……”
柳七叹了口气:“县衙之中耳目众多,只怕我们从府库之中取出阳册账本与阴册相校对之时,就已经让他们起了疑心。今日我们每个人都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这才给他钻了空子,不怪你们任何人。”
“要怪也是怪我”,倚靠在床头的沈忘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天底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几人能不行差踏错呢?摔倒了,爬起来便是;人跑了,抓回来便是,咱们手里不是还有那本账册吗?再者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抓一个燕隋,而是找到那批贪墨的钱粮。”
“沈兄,你可是有办法了!?”霍子谦一骨碌从美人榻上滚下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好,怀中紧紧抱着他的宝贝账册,圾拉着鞋子往沈忘的床边跑,头发凌乱的样子看得易微直皱眉。
易微用胳膊肘撞了程彻一下,低声道:“哎,你不觉得书呆子和李时珍越来越像吗?”
程彻挠了挠头,小声地回答道:“可能读书多的人都这样?”
“屁!”易微翻了个白眼,也跟着向沈忘的床边走去。
沈忘拿过厚厚的账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页眉的小字道:“子谦,你之前提到过,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这三组文字,听上去十分古怪,但又和账册没有什么关联。我在看到这三组文字之时,就觉头痛欲裂,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碍于身体有恙,一时没有想起来。”
“可方才我睡了一觉,整理了一下思绪,反倒是把这三组文字的来历想明白了。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连起来读可能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如果分开来看,即是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沈忘耐心地一字一顿地读着。
程彻听得更迷糊了:“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沈忘微笑道:“自然不一样,寅、丑七和丑六,指的是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而春和、浮桥和老庙,指的则是济南城中的三家脚行,春和脚行、浮桥脚行与老庙脚行。”
死去的汪师爷曾经力荐沈忘宴请宴请全县数得着的耆老乡绅豪富,以期日后互为照应,相得周转。沈忘最是厌烦这种官场钻营,心里老大不痛快,但碍于面子还是答应了,现在想来,那次宴请也非全然没有收获,甚至可以说对此案助益匪浅。其一,它促成了沈忘与刘改之的相识,为阴阳账册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其二,它让过目不忘的沈县令记住了城中各大商行店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这三大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