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王败寇+番外(14)
“喔,可我为什么又想见你,霍阗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
“……禀陛下,”霍阗辑手:“臣不知。”
“既然你不知我不知,那就老三样吧,”老陛下嗬嗬的笑声从纱帐后漫出来,听起来是十分吃力的笑,然而他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心肺受损,笑时倒吸气会牵动旧伤撕裂惹得一阵疼痛,严重时甚至会咳出血,这意味着后半生的夸张情绪与他无缘,可哪有人能坚持一直不笑的?即便是王,在最原始的定性基础上也是先以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定义,但凡是人就脱离不了六道红尘喜怒哀乐。这些年他活得谨小微慎,避人而居也是因为害怕受到影响。
他所谓的老三样是攀谈中最后的底牌,查户口式的无聊询问。尽管已经不理朝政,偶尔还是要同霍阗提及近日朝省的实况,其次是儿子:“小殿下最近怎么样?”
“小殿下还是那副懒散样子,”挑起珀西的刺他毫不留情。
老陛下笑叹:“你就是太惯着他——他肩上没有责任自然一身轻松懈怠惫懒。霍阗,你要找点事情给他做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别总是自己一包揽。”
霍阗开始发愁:“每三日一次的朝省还不鸡零狗碎吗?这些臣全权交小殿下处理,不过中央署那群人还是把他当小孩看,什么乱七八的都往上报……臣听说今日朝省还有人敢提吃喝玩乐一码事,气得小殿下人都要撅过去。”
老陛下乐不可支:“撅了好!多撅两次才知道他老 子的辛苦!好让他知道当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霍阗:“……”父子俩还真是一脉相承地不着调啊。
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有署臣上奏小殿下年当婚配——”
老陛下反问他:“那你怎么看?”
霍阗答得干脆果断:“配就配咯。”
老陛下当即一拍手,“得了,那不就成了么?你开心就行,这兔崽子本来就是归你管了。”
霍阗:“……”他想起今早对珀西说的话,那句“你舅算你半个爹”,顶多是句讨便宜的话罢,如今看对方如此轻松的模样,当真有了种一语成谶的悲壮感。
——怎么感觉好疲惫,他也想回斋养病。
——他不想做爹了。
而老三样的最后一句是:你好吗?
联合署有统一的官话。但最初的最初,在联合署尚未出现之前,不同血统的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这片土地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语言,直至距开国已有百来年的历史,复杂繁多的语种也随之流传。老陛下问这话时操一口英腔,叫上了霍阗的名字,没有连名带姓地喊,只单一个字,阗。可他发音不标准,舌叶面不自觉贴上硬腭,念出来便成了“time”,余韵悠长,枯木老朽中带着股亘古的味道。
只见霍阗顿了一下。
然而老陛下这样喊也确实没错,因为无所谓过去未来,时间总是谜,过去的事人们识记不清,未来的事人们无从揣测,的确是个老谜团。霍阗也是谜,一个早年间无人识得的小兵小卒一跃联合署署臣的高位上,看似吊儿郎当的浅薄实则探不清潭底,这么些年一直显山不漏水地得过且过着。旁人没看出,老陛下倒是看出点什么端倪来了,这家伙藏着掖着,是想有意营造出云里雾里的鬼祟感。
眼前是一道迷蒙的纱,可霍阗莫名觉得帘后人一双慧眼如炬,盯得自己瘆得慌。嗓子一时间似乎干涩了,润了润喉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禀陛下,臣很好。”
他等待了许久,直至恍惚间腰背泛酸,这才等到帘后人慢吞吞的一句:“喔,霍阗,你是应该过得很好的。”
果然年纪一大反应也不太灵敏了。霍阗想。
“集数权于一身的臣子,会不会对艾发衰容的老王有所欺瞒,会不会因他的儿子尚且年幼所以肆无忌惮地独揽大权?”
欺瞒?
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日落,地毯上的红摸索着爬上高架,高架上的高脚烛台,高脚烛台上插着的三根白蜡,浑浊的蜡油躺在凹陷的芯窝里,凝固了。
赤红冷白映成诡异的紫,整个屋子充斥这样的颜色。
霍阗抬头望着他,纱帐太厚,用再灼灼的复杂目光也望不断,语气放得平和是为了显得尊卑有序,做臣的态度总是要再谦和一些。甚至带上了一点笑容:“臣不会的。”
“……”
“哈,霍阗,我和你开玩笑呢!放宽心,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老陛下说,“我这昨天去了趟藏书阁,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为我是你的王,你的王也是忌邪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