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水底游了许久(60)
于是,在他的沉默里,场面也渐冷。
秦云敏的视线在他和钟影之间徘徊,表情犹豫。周崇岩似乎看出裴决对钟影的影响,皱了下眉,可待要开口却突然懵神顿住。裴决想,应该是桌子底下被秦云敏用力踢了脚。因为他都感觉到桌面细微的晃动了。
真是不合时宜。
裴决起身,笑着说:“我出去抽根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仅仅一串项链的出现,就会让他这样失控。
大概是界限又模糊了。
他又变得贪婪了。
三月份遇到,他就有过相似的感受,然后在自己冠冕堂皇的承诺里,规规矩矩了一阵,再后来,就是钟影来到他的琴房——不过那晚钟影走后,他在琴房待了整整一晚。
弄丢妹妹的噩梦、永远不会喜欢裴决的咒语,好像一直在灵验。
裴决无力地想。
可每当这么想,他狡猾的妹妹就会向他丢来烟雾弹。
真是狡猾。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
他只能被轻易就相信他的妹妹牵着鼻子走。
假期游人多到数不清。
停车场确实很挤。
只是饭点到了,进出的车辆并不那么频繁。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干燥气息。
比起前些日子春末的阳光明媚、雨水清澈,入夏的这两天,实在有些浑浊。
裴决在外面点了根烟,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他很少抽烟,只是在情绪控制不住,或者急需镇静的时候,才会使用这种手段。烟草的气息比空气还要浑浊,它们侵入肺腔,张牙舞爪,让他短暂地抛去思绪。
秦苒走得实在突然。
裴新泊给他发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公教三楼上理论课。看到信息他整个人恍惚了好几分钟。下秒就订了最早一班飞机回宁江。只是那天天气不好,飞机延误,不然,裴决想,他是会和钟影一起到家的。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让钟影独自一人面对那些。
而他自己,也不会被一个咒语困住多年。
至今他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钟振这样的父亲。
老天爷为什么不下个雷劈死他。
灵堂过于仓促。
他的母亲哭到崩溃,瘫软得根本起不来。他的父亲沉默得好像一尊雕塑,陪伴在母亲身边。陆陆续续有接到消息的熟人赶来,匆忙又惊愕。他们站着、坐着,悄声言语,说着过往的旧事,叹息着眼前的悲剧。
只是他找不到钟影。
他担心得要命,手机上的信息还停留在前两天。两人闲聊,说起临近的暑假,钟影和他说,和闻昭约好了一起出去玩。去海边。他看着信息冷笑,但还是和颜悦色、佯作训诫道:“少点恋爱脑。”钟影回了个溜走的表情。
问了许多人,才知道钟影去找她爸了。
钟振在医院取死亡证明。
他至今记得那天傍晚阴沉的天气。山雨欲来,病房里脚步走走停停,空旷的走廊外,钟影蹲在墙角,像头濒死的小兽,浑身发抖,神情漠然又恍惚地听着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裴决记得说话最多的是钟影的大伯。
隔着一扇门,他已经开始操心自己丧妻的弟弟后半生怎么过。
“……那边怎么说?要结婚吗?要不去那边?孩子几岁了?”
一开始裴决还不明白“那边”是什么意思,后来他就明白了。因为钟振压低声音烦乱道:“还有好多事呢。影影大学还没毕业……倒是没提结婚——哎,这什么时候……你们别说这个了。”
“尽早打算嘛。你在这里工作也不成啊……裴家不是打算搬研究所了?你跟过去?你成吗?这么些年,谁不知道……”
说着,另一道稍显年轻的声音加入——
“爸,这你还烦?当然成了!他俩从小情投意合,影影以后就是要嫁过去的。二叔到时候肯定不会吃亏!说不定还能拿点股份。”
钟影似乎受不了了,她慢慢站起来,整个人都抖得不行。她站在门边,推门的手都在发抖——
“滚。”她嘶哑着对里面的人说。
“都给我滚——”
钟影发了疯一样尖叫。空寂的走廊里,沾血的泣音,触目惊心。
一瞬间,裴决感觉自己被利斧凿开,五脏六腑都在淌血。
有那么一秒,他几乎就要冲过去,手握得死紧,好像已经决定做什么——无论如何。但看到钟影从未有过的、疯了一样的背影时,他还是没动。
他仿佛能够看见,如果此刻自己出现,钟影破碎自尊就会化作更为锋利的刀片,一刀刀刺向她痛苦不堪的内心。
他只能站在原地。
又有那么几秒,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同她一起长大。
他成了她背负的耻辱、脸上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