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水底游了许久(11)
“你说他们一家和钟振还有联系吗......”
钟影坐钢琴前,摸了摸琴键。
时隔多年,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还是感到一阵厌恶。身后有学生敲门,她起身过去开门,一边说:“不清楚。”
两人自小青梅竹马,秦云敏叹了口气:“我和他聊聊。”
“这些年他总问你。你知道的。我都没说。闻昭去世我都没——”
“姐”,钟影打开架子上的练习曲,低声:“我上课了。”
约着吃饭的地方就在培英小学附近,秦云敏下班走过去只要五分钟。
和昨天一样,傍晚又是一阵急雨。
气温骤降,空气里都渐起蓬蓬白雾。
小学一到三年级放得早,出校门的时候,四五六年级的家长好些正挤在大门口的长廊下,七嘴八舌聊着最近南州的房价,还有小升初的最新消息。雨水一刻不停地灌下来,混乱又嘈杂。
西图澜娅餐厅服务员上前帮着收伞,问起包厢号,笑着引秦云敏上楼。
昨天匆忙一瞥,记忆里的少年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默了。这会瞧见,裴决笑着起身叫她“云姐”,面容温和,温文尔雅的气质,秦云敏又怀疑自己印象错了。
宁江的时候,裴钟两家关系有多好,秦云敏是知道的。
事业上的相互帮衬、志同道合,上一辈的交情积累深厚,深到逢年过节,秦云敏去钟家拜年,都要跟着一众小辈听他们翻来覆去地说当年如何认识,又是如何一起在艰苦的环境奋斗。
她的父亲秦荣是钟影母亲秦苒的哥哥,也就是钟影的舅舅。
钟影是独生女——至少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很受宠爱,但人前总有些小心,不声不响的,安安静静,用前来奉承的客人话说,像个小淑女。
那个时候秦荣还会把钟影当“别人家的孩子”,数落秦云敏,看看你妹妹,学习好,性格文静……所以一开始,秦云敏对这个表妹,是不大亲近的。她还会挑刺,大声反驳说妹妹挑食!秦荣好气又好笑。
后来有一次,钟影小学的时候,姑姑秦苒突然生病住院,他们一家过去看望。还没到病房,就听里面传来钟振的暴喝:“……给我闭嘴!吃我的用我的,上最好的学——”
秦荣冲进去就是一拳头,毫不客气,吓得她扭头缩进妈妈怀里。
钟振没想到妻子娘家人突然来了,他最好面子,一时间脸都绿了,青白交错的,从没有过的尴尬表情,立在原地,跟个气短的大老鼠似的。
也是那次,秦云敏第一次发现,人前受人尊敬、面面俱到的姑父,发起火来这么恐怖。
因为钟影被扇得嘴角都流血了。
后来,时间过去好久,久到姑姑去世,大人里才渐渐知道了些什么,传开来,说钟振有个儿子,在国外读高中,一年百万的开销,养得十分精贵。
那天下午,裴决也来了。他是跟着父母来的,捧着鲜花。少年左顾右盼,没找到人。
秦云敏听父亲的话拉钟影去楼下小花园坐着。
大人说事情,小孩子是不能听的。
钟影被打了还是一声不响,坐椅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乌黑的睫毛落下来,看不清眼底,好像要哭,但一直没哭。小脸煞白,一只手僵硬地敷着嘴角的冰毛巾,就这么呆坐着。
其实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和秦云敏一样,震惊于父亲人前人后的两副面孔,只是相较身为亲戚的秦云敏,她受到的冲击足以成为阴影。
秦云敏有点心疼,一直和她说话,没话也找话。
问她有没有开始学英语,问她看没看最近的动画片,问她过年什么时候去奶奶家,到时候睡一起好不好,晚上可以起来看烟花。
扭头望见少年找来的时候,秦云敏印象还是很清晰的,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惊讶于少年骤然冷下的面容,他大步走到钟影面前,拿下钟影敷脸上的毛巾,仔仔细细看了会,恶狠狠地问她是谁打的。
少年语气阴沉,好像下秒那个人势必会被暴揍一顿。
秦云敏看小学生似的无语表情,看着裴决和自家妹妹——不过那会他俩确实都小学生。
初中生秦云敏站起来,叉腰对裴决说:“我姑父打的,你要去打他吗?”
裴决愣住。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好一会没反应过来,似乎不明白人前那样风光体面的钟振,背地里会对自己女儿下这样重的手。
但不知为何,秦云敏说完,钟影忽然笑出声。
钟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也许是表姐的神态语气有点好笑,也许是裴决的反应正中了她心底的反应,也许,幼年的她忽然觉得这些就是很好笑——大人的虚伪、要面子、被戳破后的模样,通通都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