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之地(12)
后来她住到姑妈家,姑父和姑妈因为她的到来经常吵架,又忽然有一天不吵了,姑妈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日子也算过得去,唯独有一次,她因为学校布置了看电视节目的作业,和表弟马家明因为电视争夺了起来。
马家明那时候才不到十岁,但是说出的话却惊人的残忍。他说这是我家的遥控器,要不是你妈求我妈,又给了点钱,我们家才不会养你。
凌羽不说话了。
夜里她把姑妈的手机偷过来,一点点地翻通讯录,果然在里面发现了“王金玲”三个字。
她用圆珠笔把电话号码记手心里,半夜偷摸就开始收拾东西,从家里步行到了火车站。
她没有身份证,只好拿着学生证买了去海城的票。
那是凌羽第一次坐火车,摇摇晃晃的铁皮箱子,里面的气味奇怪,到处挤的都是人。她买的站票,只能抓着火车座椅,中途又感觉脚尖踢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凌羽低头一看,竟是座位下面蜷缩着睡着的人的小腿肚。
下了车,她绕着海城火车站找了一圈,才从一个卖报纸的玻璃亭里看见公用电话。
她交给摊主五毛钱,摊开掌心一看,圆珠笔写的字迹被汗浸得有点花,最后一个数字模糊不清。
凌羽就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轮流试,听到声音不像就立刻挂死,打到第七个的时候,有人在电话里喂喂了两声。
她说你是谁?
凌羽一听见她声音,眼睛瞬间变得滚烫,她没忍住抽噎了两下,说,快你来接我,我现在就在海城火车站,这边有个卖报纸的玻璃亭。
对面不说话了。
凌羽将手指放在嘴巴里死死咬住,为了不让自己再发出哭腔。她觉得有点丢人,可是眼泪就是不受控制地往手背上砸。
她问:“你自己一个人?”
凌羽咬着手指不说话。
“你在那等着,别动。”
凌羽点头,又想着她听不见,连忙“嗯嗯”了两声。
过了不到半小时,有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叔叔过来了,问了她的名字,又说带她去一个地方。
凌羽不动,她面色固执:“我要等我妈妈。”
“你妈妈是不是叫王金玲?是你妈妈让我们来接你的。”警察叔叔看着很和蔼。
对方说出了妈妈的名字,她便跟着他们回了警察局,里面的人都很好,给她水喝,还把风扇拿到她面前让她吹。
她等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了一个妇女出现在门口。
是姑妈。
姑妈给警察鞠躬道谢,又带着她坐火车回去,一路上没有交流,只是快到家的时候,姑妈说了一句话:“她有她的难处,等你有本事了,自己再来找她。”
凌羽那年十四岁。
之后她断断续续从街坊邻居里听说了王金玲的一些片段。她东听一耳朵,西听一嘴,稀稀拉拉也能拼凑起来对方真假不定的生活。
前面卖羊肉汤的大姨给别人说王金玲回海城开理发店了。大姨语气带着鄙夷,嚷嚷道,以前是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干这营生。后面卖鱼的二姐赶紧让她小声点,说哪有的事儿,人家改嫁给一个姓陈的老板,现在正当阔太太呢。
偶尔,姑妈会对她提一嘴,说海城那边给她寄过来了一点学费。凌羽的回答每次都一样,她说你和姑父存着就可以,除此之外,其余时间姑妈从来不提王金玲,凌羽也从来不问。
凌羽很少问他们要钱,店里不忙的时候,她就去找点别的活儿干——
刷碗,端盘子,发传单或者当理发店学徒工,她也去过很多城市,只是在上大学之前,再没去过海城。
凌羽在三号线上睡着了,睁眼时才发现已经坐过好几站。等她再坐回原站点上来,已经快十点半。
她走了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再三确认,橡树庄园竟然是一个别墅区,而进门需要刷卡。
二十分钟过去,只有一辆车从里面出来,没有碰到进出的行人。
看样子,一般情况下外人无法轻易进去,认识到这一点,凌羽反而松了一口气。
大门旁边有一个没人的站岗台,她索性屈膝坐在伞下面,将脸颊贴近怀中的背包,隔着布料的最内层,是那张银行卡。
脑袋放空了一会儿,凌羽准备打道回府。
正当她刚起身,有一辆出租车从拐角处出现,临到门口时,又缓缓停下。
凌羽将衣服和表情一齐整理好之后,看到一个高个子男生从车后座弯腰下来。
他肩宽腿长,背着斜挎包,步伐迈得很快,走到旁边的人行侧门后,手腕往上轻抬,随即“滴”了一声,雕花镂空的复式电动门便徐徐打开。
上午的阳光炽热,他手腕上的石英表盘折了光,电光火石间,凌羽下意识地向他的右耳侧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