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47)
来人是个老头,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镜腿儿应该是自己换过了,两边的颜色、材质都不一样,他看到两个年轻人,往前快走了几步,日娃小跑着迎上去:“吴老师,您慢点。”
看着两个年轻人都带着伤,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才开口,“姑娘,是我啊!你还记得我不?”
三美摸不着头脑,尴尬地赔笑,日娃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吃了人家吴老师几个大肉包子,转头就把人家忘了,啧啧啧。”
三美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手掌:“哎呀,是密褶红菇那一回!”
吴老师看三美实在可爱,语气里带点歉意和喜爱,“我是真的老无力了,你那电话号码我沾了点水一下就看不清了,后来我还上你们村去找了你一回呢,可他们说你跑了...... ”
“不是跑了,是找了份好工作进城去了!”三美严肃纠正,日娃接话:“对对对,你都是村里的大名人了,谁不知道你厉害呀......”
吴老师拍了一下日娃的胳膊,示意他快点儿在前带路。
三美这才知道,那天看到吴老师拎着密褶红菇的不止她一个,日娃也看到了,只不过当时他被别的事绊住了,完事追上去时,发现三美已经先找到吴老师解决了问题。
日娃本来就知道有吴老师这么号人,那天顺道把吴老师送回了家。谁知这一两个月,日娃进山时,发现俩人几次都能在山里碰上面,干脆经常约着进山,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吴老师名叫吴孟林,就是仁和村的人,已经68岁了。从前在中心校教数学,后来因为办公室政治得罪了人,被调回村完小,教五、六年级的思想品德。
按理说已经被打压过一次了,应该会“老实”些,可他一点也不知道收敛自己的直性子,还是眼里不揉沙子,有话就说,不懂变通。退休前两年,又把新主任——也就是被刘德成弄下去的那一位,给得罪了,于是又被指派去管学校的园林养护。
那主任藉着“体恤老同志,吴老师轻松一点提前适应退休”的名头,让吴老师无法再拿起粉笔。
教了三十多年的学生,突然不能教课,这对吴老师是一种精神折磨,起初半年他整个人萎靡不振,学校里外的花草也管理得乱七八糟的,有好几个夜晚,吴老师都在回首这一生究竟做成了什么事,发现竟无一件值得细说——妻子早年病逝,孩子和他合不来,学生的成就都是学生自己奋斗的成果,似乎和他也并无关系......这样一想,他就哀伤不已。
那一年正值中秋十六月圆夜,他小酌了几杯后,神智晕晕乎乎,到村外透气,就看到妻子在湖边说:“老吴,来吧,咱们到桂花园去!”
吴老师情难自抑,老泪横流,准备走到湖里去找妻子,好在湖边的桂花树上筑了一窝胡蜂,把他蛰得本能地往回逃,虽然隔天全身肿成了两个吴老师大小,但也算是保住了性命。
就是那天起,吴老师就对桂花树有了感情,也有心思好好静下心来收拾学校的草植了。花草树木寂寂无声,却能四季时时陪伴,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能够读懂草木的喜悦与哀愁,能够辨别它们的需要。随着花开花落,树影珊珊,他的心也渐渐开朗了,从此真正爱上了草植和绿树。
捱过那两年之后,吴老师顺利退休,回到了老家仁和村。不过他对自山林树木的爱没有消退,8年来,他最喜欢的事就是上山,为了把草木都记下来,他还自学了素描,家里堆着成堆的画本,全是近几年画的各种各样的树和花。
日娃和吴老师在院里聊天时,三美就一边翻看着这些画本,有的纸张平滑些,有的纸张粗糙些,画出来的植物各有各的模样,虽然是黑白的,但很像是原样拓印下来的,细致得不得了,每一份都标注了学名、地点、日期,散发着一阵淡淡的木头香气。
听着他们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三美听出来了,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仁河水库旁边那基地的事儿——吴老师想把工程弄停,又没办法,这才求上了日娃,特地把他请到村里来。
“您的意思是,他们开山之前没有先开表决会?”
“什么表决会呀,就我们村那支书郑德多,成天地在外头拉帮结派,一年见他三四回都够呛,说难听点,他就跟那黑社会似的,怎么可能搞什么民主表决会。我记得当时第一炮是深更半夜点的,大家都以为打雷呢,第二天才知道是山被炸开了。后来咱们村大姚,就是昨天那个闹工地的,他们几个年轻的,先前就约着去闹了几次的,架不住人家人多啊。反正你一问,他们就说是镇上的项目,让他们拿文件又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