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看得见(89)
祝福的话说不出口,但她倒也能理解他。毕竟,人总要往上走。
第四十五章 人生卡在第二档。
最初的时候,她的胸口只是出现了橘子皮一样的痕迹。后来,乳头开始渗出淡黄色的液体,一小片皮肤微微凹陷了下去。她试探着摸了摸,乳房里似乎长了个硬块。陈秋白有种不祥的预感。
去医院检查的当天,乳腺癌就确诊了。陈秋白问医生情况是不是很坏,医生每天面对上百个患者,无暇对每个病人体贴入微,琢磨措辞。他坦白说,发现得稍微有点晚,需要尽快进行手术化疗。
医生本以为,这个年轻女孩听到这个噩耗,情绪会崩溃。
没想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检查单,问了句:“我还能活多久?”可能人在巨大的冲击当下,大脑一片空白,反而哭不出来了。
医生说:“你现在先不要想这些,预后如何,要看手术和化疗的情况,现在无法预测。”说完后可能是有些不忍心,又安慰了她一句:“现在乳腺癌手术已经非常成熟和人道化,乳房基本上能保住。”
陈秋白平静地说:“我知道了,医生。”之后,她再没有问病情的事,只是向他咨询了医保报销的流程。
医生说,要自己先垫付各项费用,之后才能报销,而且不是所有的治疗费用都能报销。
陈秋白沉默了。她一点存款也没有,如今连手术费都拿不出来,先前跟家里闹成那样,也没脸跟爸妈张口要钱,而且信用卡账单日也要到了,她只能暂且缓上两三周,先周转一下资金。
出了医院,要走上两三公里才到地铁站。天气很冷,但陈秋白没有打车,她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走了一个街区,双腿好像灌了铅,脚步越来越沉重,几乎要走不下去。
街口冷不防冲出来一辆三轮车,陈秋白停住脚步,心口一阵惊悸,恐惧像暖瓶胆怦然炸裂,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潮热的气息在大衣里蒸腾,后背上浮起一层冷汗。她浑身哆嗦着走到路边,扶着白杨树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好了些。
行人在她身旁来来往往,至多朝她脸上看一眼,并没有人停下来。陈秋白抬头望了望街对面,瞧见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招牌上写了句法语: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
陈秋白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穿过马路,进了咖啡店。
她向服务员点了杯热美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单肩包仍搭在肩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视线无意识地飘向窗外。
一个环卫工人正在外面扫大街,一下一下地挥动着扫把,把落叶和垃圾扫进了铁簸萁,拎在手上来到垃圾桶前倒了,又从桶里掏出两个塑料瓶,丢进了簸萁里。
不远处,一对情侣在路边摊买了只烤红薯,剥了皮,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时不时呼一下热气。
街对面的面馆门口,有个老人正蹲在地上吃面,碗里热气腾腾的,老花镜上蒙了一层雾气。身边的小孙女包得像只糯米团子,费劲地咬着一大串糖葫芦。
有个中年女人皱着眉头打着电话,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知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女人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
陈秋白出神看着他们,咖啡快冷了也没喝一口。这就是生活,活生生地流淌在窗外——“无边无际,变化无常,浮满各种漂浮物,但总是一片澄明而湛蓝的海。”三岛由纪夫《爱的饥渴》。
只有她的生活是一团晦暗不明的混沌之物,看不真切,也摸不着,像一团雾气,轻飘飘浮在半空里。
恍惚间,陈秋白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过去十年,她一直在梦里。
回望人生,她隐隐有些惆怅,觉得这十年好像白过了,想起来尽是些痛苦、悲伤、愤怒不甘的回忆。
但她对此也说不上后悔,即便从头再来,她大约还是会重复一遍现在的路。
她心思敏感,自尊敏锐,没有得到过多少爱,为了证明自己,她拼尽了全力,终于挤进了更高的圈层。当她站在山峰,世界的本质如深渊般裸露,她发现有些人一开始就在那里,而她的人生高度大概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出身是她的宿命和诅咒,她从小镇走来,心灵的震荡和迷惘是一条必经之路。
遗憾当然也是有的。这些年她只想着往上走,追求更好的人生,却好像从未好好享受生活本身。她毕竟只有二十八岁,人生中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自从得了病,陈秋白每天都醒得很早。生命的终点可能近在眼前,到时多的是时间睡觉,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这想法让她再也睡不安稳,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有时天还不亮就在梦魇中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