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看得见(44)
路上,杨曦坐在车后座,淡淡地跟陈秋白聊着天,语气很随意。
“凌云他爸妈怎么样?”
“他妈挺好的,他爸不行,以前老是打他,也打他妈。”
“他爸还打人?”杨曦惊说。
“是啊,我听我爸说,他是个酒癫,喝了酒就不是人,以前天天打凌云和我姨,还不让凌云上学了。亏得我爸妈收留了凌云,后来又找了镇政府,训了他爸一通,这才好点了。”陈秋白对杨曦有种亲近感,话一出口没收住,把以前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杨曦沉默片刻,又问:“他们家现在过得好不好?”
陈秋白说:“现在有镇政府帮衬着,饿不着,不过也不算好,凌云就过年能买身新衣裳。”
杨曦没再问什么。
到了凌云家门口,杨曦跳下车来,陈秋白推着车子往院子里走。杨曦却在门口站住了。
陈秋白以为她怕生,忙说:“姐姐没事,你进来就行,姨很好的。”
杨曦迟疑着往过道里走了几步,探着身子朝院子里望了望,看见一个农村妇女在压水井旁边收拾碗筷。碗里剩了点菜汤,女人端着来到猪圈,一半倒进了猪食槽里,一半倒给了家里的小黑狗。
刷完了碗筷,女人又搬来一个木凳子,放在院子里的桃树底下,踩在凳子上摘起了桃子。堂屋里,一个男人光着上身躺在一把旧躺椅上,手里摇着蒲扇,没来由骂了女人几句。女人只当没听见,仍旧闷头摘桃。
不过是农村里寻常的景象,杨曦却看得五味杂陈。正出神间,陈秋白在她身后说了句:“姐姐,你怎么不进去啊?我帮你叫姨去。”
杨曦连忙拉住她:“别叫了,我不进去了。”
“怎么来了又不进去?”陈秋白一脸不解。
杨曦支吾了一句,转身走了。
陈秋白觉得自己见了冯友娣也说不明白,因而也不明所以地跟她一起走了。
一路上,陈秋白没有骑车,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很快到了村口。杨曦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村子。
陈秋白说:“姐姐,坐客车要去镇上坐,这里没有车。”
杨曦应了一声,张了张口像是有话要说,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这时,远远走来一个冰糕小贩,推着自行车,一路叫卖着进了村。陈秋白过去买了两支雪糕,递给杨曦一支。
两人坐在树底吃着,还没吃完,冯友娣挎着个菜篮子过来了。
陈秋白起身问了声:“姨,你要上哪儿?”
“家里摘了几个桃,我出去卖了。”冯友娣从篮子里捡出一个鲜红大个儿的桃子,拿小刀削了皮,递给了陈秋白,抬头看见一个漂亮女孩站在她身边,问道:“这是你姑家还是姨家姐姐?真俊呢。”
陈秋白说:“不是呢姨,这是杨曦姐姐,在城里上学,暑假来乡下写生呢。”
冯友娣先前听凌云说起过城里孩子来写生的事,觉得十分新奇,问了句:“闺女,十几了?吃桃不?”
杨曦有些不自在:“十七。”
冯友娣喃喃说了句:“十七,真好咧。”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扫。
杨曦也注视着这个农村女人,见她五官秀气,眼睛里藏着流波,脸被晒得黝黑,额头上挂着汗,好像湿乎乎的泥土,河水流过去,也变得浑浊起来,在眼角堆起层层的水纹。
杨曦心口里翻江倒海,没来由问了句:“你好吗?”
冯友娣愣了愣。两人良久对视着,忽然间,冯友娣从这女孩的五官轮廓和神情里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心头猛然一震,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急忙从篮子里找出小刀,在身上擦了擦,快速地削了一个桃子,递到了杨曦面前:“你尝尝,甜的。”
杨曦接过来吃了一口,说:“嗯,甜的。”
冯友娣上下打量着杨曦,眼睛里蒙了一层雾,嘴唇翕动着,问说:“你好吗?”
“嗯,我很好。”杨曦点点头。
冯友娣低下头去,从篮子里找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桃子塞给杨曦,说:“你拿着。”
“我吃不了这么多。”
“你拿着吃,不要钱。”
杨曦只好收下,抱在怀里不知所措。
冯友娣眷恋地看了她一眼,挎着篮子进了村。杨曦看着她的背影,见她抬起手来抹了一下脸,应该是在擦眼泪。
杨曦深深望了望那个背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再也没回头。
她一边走一边啃着手里那个削了皮的桃子。那桃子实在不好吃,酸得要命,一点甜味都没有,她吃着吃着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人生本来一片坦途,毫无缺憾。十四岁那年,有个亲戚喝醉了酒,跟她说了一件事:她是被收养的。从那天起,她就一直瞒着养父母打探自己的身世。其实也不是想认亲,她就是想看一看,自己出生的地方什么样,亲生父母什么样,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想问一问他们,当初为什么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