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看得见(10)
到了五年级的走廊,陈秋白刚好撞见凌云从教室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五官粗犷,阴沉着脸,旁边还有个瘦小的女人,皮肤苍白,样貌清秀,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他的父母。凌云这次期末考试也没考好,退步到年级第 16,估计他爸妈有点失望吧。
陈秋白也没跟他们打招呼,径直去了教室。再出来时,冷不丁看见凌云的父亲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陈秋白惊得站在了原地。
“你不是数学好吗?好到哪里去了?人家一个小姑娘都能拿奖,你屁都没捞着!不指望你给家里赚钱,你起码学出点东西来,结果你倒好,让你转到镇上来上学,你学了一通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白瞎了老子的钱!过了年你也别上学了,跟我回家种地去!”
那男人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一边叱骂一边又朝凌云扬起手来。一旁的母亲急忙拦下他,低声劝说:“别在外边打孩子,叫人看见了笑话……”
男人一把推开她,恶狠狠地说:“你滚一边去!你不是撺掇着叫他来这里上学吗?你看他学出什么来了!”
母亲撞到了窗沿上,捂着腰缓了好一会儿都没直起来。凌云连忙扶着母亲,对父亲低吼了一句:“你别打我妈!”
父亲正要动手,转角来了不少学生和家长,父亲只好收了手,撇下母子俩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秋白在教室门口呆站着,忽然觉得凌云有些可怜,不由得为先前的自私心理感到抱歉。
凌云搀着母亲往楼梯那边走着,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陈秋白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神色越发冰冷,依旧是那种野兽般的眼神,甚至比初遇时更多了几分凶狠,因为他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部分,被她不动声色、无动于衷地旁观了。
他早已习惯了像野狗一样生活,不去想未来,也不回忆过去,回忆里尽是无边无际的哭喊和痛苦。但没有一种痛苦比怜悯的眼神更让他倍受侮辱。
对这女孩,他嫉妒又憎恨。这女孩就像一朵不谙世事的百合花,被父母的爱包围着,人生中除了学习成绩,再没有别的烦恼。她的幸福明晃晃的,刺得他睁不开眼。有时,他被愤怒的魔鬼主宰,甚至会生出一些恶念,恨不得把那朵花一瓣瓣撕扯下来,用他肮脏的双脚踩进泥潭里。
他知道他的不幸与她无关,她的怜悯也无恶意。但她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的善意,就是让他无法忍受。人在地狱里是不会有道德感的,更何况是无人引导的孩子。他不过十二岁,却深刻地意识到,不论他如何努力,都不会有人来拯救他,他的人生毫无希望。
当悲愤无所适从,那个念头总会在脑中愈发清晰——
总有一天,他要摘下那朵花。
第六章 我今天偷了你的狗。
新学期开始后,凌云没来上学。
班主任去家访了一次,说是家里不想让他上学了,学校劝了几次没劝动,最后只能放弃。那时候村镇大部分家庭都过得自顾不暇,学生辍学是常事,老师们至多慨叹几句,也帮不了那么多,最后只能听之任之。
凌云就这么辍了学。
起先班里的同学还会聚在一起交流从爸妈那里听来的闲话,说凌云家很穷,家里又旧又破,除了电灯没有一件电器;他爸爸也不是人,动不动就打他和他妈,上回期末考试后,母子俩被打得好几天出不了门。
又过了一周,这些闲言碎语也少了。只有他们遇见很难的数学题时,才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要是凌云在的话,肯定知道怎么做。
到了第三周,已经没有人会提起他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陈秋白却怎么也忘不掉他。开学后,学校组织了一场摸底考试,她又考了年级第一,数学单科成绩也是第一,可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她终于明白,自己只是因为家庭的幸运才有现在的成绩,如果凌云处在她的位置,肯定要比她优秀得多。
她脑中就像有台坏掉的录像机,一遍遍播放着寒假前看见的那一幕。有时她在历史课上看着书,读到民不聊生千疮百孔的旧社会,也会忽然间想起他来。从前,悲剧对她来说只是标了年份的历史事件,她虽然觉得可怜,但终究难以感同身受。而这个男孩的不幸,却忽然让她对人类的苦难有了具象的概念。
有一天放学后,陈秋白心里想着凌云的事,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去凌河村的路口。这是条两米见宽的土路,道路两旁都是光秃秃的麦田,路边稀稀疏疏种了些白杨树。前两周下了场雪,雪化了,路面冻得硬邦邦。
陈秋白混在放学回家的学生里,沿着小道走了会儿,天光暗了一些,路上人也少了,东边的天空里,下弦月淡淡的,是牛奶白的瓷器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