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法(17)
言谨本以为只是玩笑,但后来律所的同事聚餐送她,饭桌上也有人说,这一次罢工恐怕不会很快结束,资方或许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但复工之后的好莱坞势必哀鸿遍野,已经听说业内好多大机构在筹划裁员,而且是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裁法,有的甚至可能整家公司关停。
于是,又有人说,Jean,你的选择是对的。说他们留下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应该考虑改行?或者计划再考个内华达州的律师执照,去赌城服务新客户。
言谨听着,只是笑。其实,这趟回去,有国内律所诚邀她加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让她去做国际业务的。好莱坞罢工,对她也有不小的影响。事情什么时候能有转机,谁都不知道,一切前途未卜。
吃完饭,几个人又换了个地方喝酒。
那个因为抽不到工签被裁掉的小朋友朱泽帅也在,六十天宽限期内没找到工作,已经买好机票,准备回国。还是言谨帮忙,找本科同学夏晨内推,有个红圈所北京办公室的面试等着他去参加。
朱泽帅为此担心,说:“听人家讲,从美国律所回去的人,在内资所待不满一年都会走,工作环境、人际关系完全两样。”
言谨笑,在心里问,你才在美国律所呆了多久?
忽而记起从前,那个时候从美国大律所回去内资所执业的才真是少之又少,她认识的只有一个,也曾觉得他格格不入,怀疑他能不能留下来。
但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句自嘲:“那我不更完蛋了。”
这次回国,她要去的是一个内资精品所,简直就是外企变个体户,从此自负盈亏,且不再有金字招牌傍身。
朱泽帅汗颜,赶紧说:“啊,Jean,我不是说你,你不一样。”
言谨只是笑。
几个人坐露台位子,隔着玻璃栏杆,看见大半西好莱坞的夜景。
朱泽帅接着慨叹,说:“现在再想想当初读 JD 花掉的时间和学费,简直像中了庞氏骗局一样。还有仰望了那么久的 big law大型律所,真进来走过一遭,也幻灭了。遇到好年景就是 we care about your career,一到坏年景,马上变成 we wish you a brilliant future。”
言谨听着耳熟,自己刚毕业那会儿也收到过这样的邮件,我们衷心祝愿您前程似锦!只觉世界似乎一日一变,又好像丝毫未曾改变。
眨眼之间,她年纪长起来,见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但要论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却又好像一无所长。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又一次二十个小时的飞行之后,她回到上海。
从机场打车去市区,高架路两边盛放着大丛粉色月季和玫红色的蔷薇,车窗降下来,夜色中充盈的依然是熟悉的潮湿的空气,以及香樟树落叶和茉莉的清香。
言谨给海阔天空发了条微信:我回来了,约不约?
对面当时没有回复,等出租车到达酒店,仍旧没有。
一开始找上来的是她,忽然销声匿迹的也是她。言谨倒也不意外,吴清羽这个人,就是这样的,甚至在成为吴清羽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倒过一夜时差,第二天,言谨去见了新所的主任杜书瑜,而后便是办理在国内恢复执业的手续,拍官宣履职照片,跟其他合伙人吃饭,约见客户。
上海话杜大不分,杜书瑜人称“大主任”。
几年前流行中美合拍电影,言谨跟她在好几个项目上碰过。杜书瑜是中方的法律顾问,言谨是美方律师之一。那段时间,关于“大主任”的传奇,言谨听过许多。虽然她从不认为强者必须套装如铠甲,高跟鞋如铁蹄,但每次看见杜书瑜,总还是会有一种奇异的反差感,冠着“大主任”这样一个牛逼诨名的人,实际如此温柔。
恰如此刻,大主任抱歉地对她说:“都赶一起了,一点休整的时间都没给你留。”
然后又给她排了个活儿,是在电影节科技主题周的研讨会上做讲座嘉宾。
那是在会展中心的小礼堂,言谨讲 AIGC 作品的版权问题,她过去几年刻意侧重的执业方向。开头玩笑,说今天难为大家来听文科生讲人工智能和区块链技术,台下发出一众会心的笑声。她侃侃地说下去,比较中美、欧盟、英国、日本的法规与判例。
最后十分钟,问答环节,前排有人举手,主持人把话筒递过去。
那人站起来说:“不知道言律师还记不记得,我们前年在一个项目上见过的,我那时还在实习……”
言谨看着他,点点头,表示有印象,等着他言归正传。
那人却又说:“几年没见,言律师还是这么美。”
言谨蹙眉,只是极其短暂的一下,脸上仍旧保持微笑,说:“你的问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