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为稳住心神，从城墙上往下看，第一次见到了明华尊主。

是个六十来岁的男人，灰白的发梳得一丝不苟，却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明华权倾朝野，尊主若想进城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说桑为的法阵有错，就那些闹事的寻常百姓，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可明华尊主没带随从，也没御剑，他甚至就像个寻常农夫，戴着一顶斗笠，穿着一身短打，还骑着一头小毛驴。

却偏生挑了这种时候。

桑为明白，低调的打扮，高调的行事，这是某些权贵的特别癖好。

这会儿，明华尊主已下了他的小毛驴，他盘腿坐在沙土地上，像小村里侃大山的老叟，一句一句地讲：“宋卿是个难得的好人，犯了错嘛，也没什么的，我愿帮你兜着。这次在明安城历练完了，回头也该晋到长老了。”

他摘下斗笠，哗哗地扇着风，接着话锋一转，老奸巨猾地那面就漏了出来，“可这笔亏空，就算是明华也不能立马运转出来，若是不拿批文法器来抵，不仅保不住你，我也无法和朝廷交代。”

朝廷？

宋平想，朝廷早就成明华端在盘里的精巧摆设了！

就像这明安城知府，百姓都闹成这样了，还能心安理得地酣睡。明华尊主一把甜枣一个拳头的绕了圈，说到底还是要收回法器。

宋平颤颤地吸了口气，他对尊主向来敬重，可他执拗，在批文法器这茬上不肯妥协就是不肯妥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尊主。”他梗着脖子红着眼，“现在是非常时期，百姓要靠法器傍身，要拿回法器，恕宋平难以从命！明安城如今已有防御法阵——”

他豁出去了，大逆不道地喊，“尊主怕是难以踏进明安城了！”

桑为猛地攥紧了拳，像有冷箭从脚底直穿头顶，他全身倏地起了层汗。自己先前还没想透调换鬼头刀的全部缘由。

不料，竟是在这候着呢！

现在解释也来不及了，桑为心神顿时大乱，一不留神，便让那洪钟似的浑厚笑声慑得双耳嗡嗡。

明华尊主笑完，忽将斗笠往地上一摔，他拍地而起，脚下像生了云彩，飘飘然的就到了宋平跟前。他悬在半空，那双鹰眼像要把宋平牢牢钉在城墙牙子上。

“宋卿。”明华尊主可惜地摆手，“要说明华里谁最好骗，那就非你莫属了！”

宋平在一瞬间里都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瞪着眼，傻乎乎地看着明华尊主抬腿，跨步。

直到那双穿着草鞋的脚，毫无阻碍地踩上城墙的牙子时，他才眨眨眼陡然看向桑为。

那张脸先是疑惑，然后是不可置信的震惊，最后露出真心被践踏的伤心。

明华尊主稳稳地下了牙子，他像明安城真正的主人，大袖一挥，说：“来人，把宋平拿下！”

宋平的小修面面相觑，竟没人肯去。

明华尊主扬起了眉，只看他手指微动，离他最近的小修便倒在地上，连声都没喊出来。

于是终于有人哆哆嗦嗦地去了。捆仙绳勉强绕上宋平的双腕。

“为什么？”宋平茫然地问桑为。

“宋平你听我说。”桑为仓促地解释，“是有人对鬼头刀做了手脚，你身边藏着个内应，你仔细想想会是谁！”

宋平已被人搡着下楼，听到这里他竟卯足了劲，扭着身子堪堪停在了台阶上，他重重地哼声，讥讽道：“内应？”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愤恨地看过来，“你自己选的阵眼，要是开阵时有不对劲，你还瞧不出来么？那动手脚的内应不就是你自己么？！”

桑为百口莫辩，只能看着宋平被带走。

按理他和宋平是一伙的，该要一起受审，可没人来抓他，明华尊主只掂价似盯了他半晌，就把桑为晾在一边，不再过问。

就在此时，从遥仙阁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人群一瞬安静，纷纷踮脚张望。

遥仙阁离西北门很远，站在城上也只能看到那堆巨大的废墟模模糊糊地在往下沉。

这是……桑为的心顿时就跳到了嗓子眼。

二次坍塌！

严师兄！

桑为大脑一片空白，只晓得急急忙忙跑下城楼，可下了楼却又出了纰漏。

宋平是从西北门被押走的，百姓们都看到了，桑为一出现就有人认出来了。

人群涌了上来，他们不敢对明华尊主怎样，于是那股愤怒就落到了桑为头上。

“你不是那个开大阵的道修么？你的阵怎么能把人放进来？你耍咱们宋主理是不是？”

“你傻呀！这都看不出来吗？他和那牛鼻子老头分明是一伙的！”

“亏宋主理对他好吃好喝的，太不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