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断蒸腾的湿热海气之中，人们呼吸沉重，脸上的惊惧也非常清晰，现在他们是全身都张着敏感孔洞的海绵，五脏六腑吃透了深海的险恶。

但在某个晃眼的瞬间，祁子锋觉得，他们的生死其实就像天边的那片浮云，易于飘折，太过匆轻。可也不是。

分明那三条项链拽得他如坠千斤，但却把他牢牢拉住，高高托起，让他远离厄难万一，不损不俱。

生担刚勇，死扶长志，顽强至此，也是生命。

看着祁子锋仰望天空的侧影，轶满和关纵他们则回望了眼海下，刚刚在祁子锋向他们跑来的时候，他们也听到了霍庆汝最后说的那句话。

“看来是真的。”

这句话听起来，霍庆汝当时好像在认同什么。

他们那时在入耳式通讯仪里听着，不知道他是在说水上那座机械浮岛，还是在说该则对于私自摘下项链者弹指诛灭的处罚。

霍庆汝仿佛是在跟他们进行最后的通话，也像是在和被该则这样处死的亡灵们交谈。

海面上，其余人的脸色被刚刚的冰冷和恐惧浸泡过，都显出一副惨白的样子，只有霍庆成的脸色像一面沤黑的冷礁。

他只听懂了这句话最表面的意思，看来是真的，他哥是真死了。

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死成了一个好人？

哈哈，霍庆成在心底又气又笑，他之前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跟霍庆汝追究那些往事的，可是现在他心里凉飕飕的，气狠狠的。

他恨不得一头扎回去，掀了霍庆汝的水棺，看看这人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当初能把人一把拉入地狱和现在能让人逃出一线生天的脸，应该是不一样的吧，明明霍庆汝这次救了自己，霍庆成却觉得，他又将自己杀死了一次。

很多年前，在咸水城乐园里，他把自己“杀”了，全心全骨地抛入地狱，现在，他用死亡铸成一把审判恶鬼的尖匕，明明发轫遥远，却将自己一击致命。

这是什么道理？玩弄自己的是命运，可扮演命运这个角色的，好像一直都是霍庆汝，不是旁人。

霍庆成心中百转千回，身上却一味地打着冷颤。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不是不可理喻的，霍庆汝才是真的不可理喻，是个比他早出生两年，就多不可理喻了两年的怪胎。

霍庆汝杀他两次的动机是不可理喻的，但有一点，霍庆成很确定：

死前，霍庆汝该是得意的。

即使那时，空降入深海的死神箭弹贯穿了他，他的嘴里和腹中都涌出大量的血，他应该还是得出了自己最后的结论：

来自于该则神佛难挡的处刑的确非常厉害，可是又怎么样呢，最后不过也只是成了他求死工具中的一种，还要看他想不想选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效果呢。

这个人死都要死得响响当当，理所当然，但霍庆成不想这样形容他，死要面子大概更合适一点。

霍庆成听祁子锋刚刚说他在死前中了伤害性极强的射线，因此霍庆成无法想象现在的霍庆汝究竟是怎样的一副面容。

霍庆成看不到，他自己也看不到，但之前在上浮过程中，霍庆成曾看见过一尾经过驾驶舱前的长鲸。

它目光幽冷，与里面的人隔窗对望，也许是贪婪其中的血腥味，也许只是随意地打量。

霍庆成不知道那个海底故事的细节，他只是看到了一个悲剧隐约的框架，剩下的时间里，那个故事在两个极端中寂静生长。

他上浮着，迎接新生，霍庆汝沉没着，静待死亡。

他只能想象一些可能会发生的画面。

当时，里面身受重伤意识昏缺的霍庆汝在潜艇内壁的玻璃板面上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他偶然转眼，却发现海里武器制造的声躁惊动了一只鲸鱼。

他不知道是深海为他选中了一只逃窜路过的鲸鱼，还是鲸鱼选择了他。

总之，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这只鲸鱼眼睛之中的眼睛。

于是，霍庆汝看见一只深灰色潜艇的头部破裂严重，顿时涌进了万吨量级的海水，看见深寒的冰水瞬间夺走了其中某个人类的体温，还看见一团微红腥淡的血丝在其中飘摇着。

最后绽成一朵残艳的彼岸赤花，长长地坠往深海腹地。

不知道在回忆中沉溺了多久，霍庆成的上臂忽然被丁空用手轻轻一拍，对方和善地转了转眼，示意他游向正朝他们靠近的机械岛。

不知道是看着那座岛还是这个好意的青年，霍庆成冷暗的脸上浮开一个淡淡的笑，就像阳光光临过一秒的沟渠。

集体踏上机械岛时，湿答答的访客们带来了一片滴答答的门铃声，所有人身上的水珠落了一地，像下了一场局部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