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和别人说多少次,也许一个转身的功夫过去,他们就会全部忘掉。
卞家的人看不到、记不得、听不懂他在锁长生里经受过的折磨和摧残,他们只感觉他索要的太多,占据着家族最顶级的资源和供奉,却付出的太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家族,真的必须要依靠着这么一个整日只会摆弄卦盘、掐指念诀,对股市、生意、商业一窍不通的人才能维持繁荣吗?
每每看到他们狐疑、不信任、想反抗又顾忌着的目光,卞宇宸就会恨,会痛苦。
恰如之前他说的,卞宇宸认为,这些痛苦和恨,在能记得锁长生有关回忆的“十三”一个接一个死去后,世上大概唯有境遇与他相仿的谢印雪能理解了。
所以从遇见谢印雪的那一日起,卞宇宸便时常在心里思忖:他在卞家是这样的,谢印雪在沈家又是怎样的呢?
卞宇宸太想知道了。
如今这里仅剩他和谢印雪二人,时间又尚且充足——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
卞宇宸张口,正欲和谢印雪来一场“英雄识英雄”的同病相怜、同命相惜之谈,青年却目不斜视,径直路过他,走到石梯底下把绳子捡回来,重新捆到拉绳抓钩装置上,一副准备上工了的样子,卞宇宸也只好先闭上嘴,跟着去捆绳子。
待捆好后,方才那适宜的氛围却已消散大半了。卞宇宸埋头凿了一会儿,刚把情绪酝酿回来,就听谢印雪在那叹息:“真累啊……”
卞宇宸立刻抬头朝他望去。
果然,含蝉生葬术失效后的谢印雪现在凿石不像前几天时那般从容自若了,他半块石头没凿完,额角就生出了层如轻雾般薄薄的细汗,柔润的唇瓣抿平成一道线,蹙着眉烦闷抱怨:“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卞宇宸打好的腹稿便又硬生生塞住。
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究在谢印雪开始喃喃自述讲他从小养尊处优,以前连过水坑都需要仆人背着蹚过去,脚底不能踩到一滴水;后来进了锁长生,也有人上赶着给他当人肉轿子骑,如今却要受这黄连拌苦胆——苦作一堆苦到家的煎熬时,再也按捺不住,皱眉问谢印雪:“我已经这么累七天了,你才一天,有什么好叫的?”
谢印雪却反问:“不叫我怎么让你知道你吃了我七辈子的苦呢?”
末了,他还加上一句:“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你看走掉的那些人,他们只能吃六辈子,你独享七辈子,这苦好吃吧?”
“……”
卞宇宸闻言不由深深呼吸。
是了,他差点忘了,谢印雪这封建欲孽,在沈家过的是穷奢极侈的腐败生活,哪有什么“痛苦”可言?
此刻卞宇宸也不想和谢印雪聊什么人生感悟了,他只想谢印雪闭嘴,沉着脸道:“谢印雪,你切记,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多积口德,多……”
“我没口德?”青年被冤枉似的略扬高嗓音打断他,“这里气温那么高,我不是看你挺热,想给你降降温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能不能讲讲道理?”
卞宇宸彻底哑口,清楚自己歪辩不过谢印雪,便再不看他一眼,埋头渲愤泄恨地凿石块。
谢印雪见状又是一声冷嗤。
卞宇宸曾说他有眼会看,那他谢印雪就不会看了吗?
他当然看得出卞宇宸有话想和他说,可他不想跟卞宇宸聊——嫌犯恶心。
虽说自己称不上什么好人,却好歹有着底线在,卞宇宸呢?
天下乌鸦是一般黑没错,但他和卞宇宸,向来都不是一路人。
生时善恶,皆有报应。
卞宇宸怕死、不想死,是因为他有多爱多在乎卞家的人,怕自己死后卞家衰颓将倾、崩溃覆亡吗?不见得是。反倒那是怕死后堕入烈狱日夜受苦遭劫的不甘和怨忿写满了一双眼,呼之欲出。
而谢印雪不怕死、不想死,不是因为他怕报应。
事实上,从陈玉清死的那一刻起,他便盼着报应速至,毕竟连陈玉清那样的好人都不得善终,他这样自私无情、冷漠狭隘的人倘若死了,也千万不能善终,否则为何天眼昭昭,却看不到他犯下的恶?
只是他如何能死?
他死后,受至百千万劫,于尚在人间者无用。
那还不如不死,起码这样所有病苦灾厄都将仅付诸于他一身。
沈家所有人都能继续他们美满尽情的生活,他的徒弟也能不再居于明月崖这天地间逼窄狭仄的一处偏隅。
——从前谢印雪是这么想的。
现今,他不愿死,则还有另一重原因。
当第八日的黎明时刻到来之际,谢印雪直起酸痛脊骨,在狼狈落魄中抬眸,透过被汗水浸湿耷下的眼睫看向石道出口,于是他又撞入了那双幽沉晦暗,独独在注视他时会燃起温度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