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后来呢,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计划?”
于朗沉默了,先前他一直配合她,有问必答,不悲不怨,但此刻,他脸上浮现出陈栖从所未见的波动与迟滞。
陈栖说:“你得一五一十告诉我所有细节,所有真相,我才能尽我所能帮你。”
于朗缓慢开口:“我遇到了一个人。”
陈栖隐约猜到了:“举报你的那个女孩?”
于朗几不可闻地应一声。
陈栖登时心绪丛杂,不知是庆幸还是惋叹。
起码他活下来了,这比什么都强。活下来就有希望。
她说:“她怎么知道你情况的?”
于朗说:“我不知道。”
“她开始没怀疑过你?”陈栖双手在桌上交叉:“因为你处境比较特殊少见。”
于朗还是答:“不知道。”
又说:“她只是拉了我一把。”
陈栖定定看了他一会:“不打算自杀后,为什么也不投案自首?”
于朗没有回答。
陈栖推断,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渴盼跟她有更多时间,接受她的背叛,并毫无怨言。
至少陈栖看到的是这样。
正式代理这宗弑父案的第一个月,陈栖意外接到女孩的电话,为询问案子进展,陈栖婉拒了。之后见面她跟于朗提过一嘴,于朗说不必搭理,也不要透露更多。她便尊重自己的委托人,拉黑了女孩的号码。但没想到对方那么不依不挠,半年算下来,竟已屏蔽过好几个来自赣省的手机号。
陈栖不解。
既已主动报案,说明当初的她心底有对善恶的判断,现在再来做这些事,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了。
怀揣着一腔热忱,以及对当事人的恻隐,陈栖也对此很上心,卯着股劲,起早摸黑地琢磨。与法院就职的大学同学聊起来,对方也戏称:大案啊,可以拿来当分析题了。
她从心底里想帮助于朗,竭尽所学,收集一切有价值起作用的人证物证。
无奈她的委托人并不积极。
他好像已经认命,在等候上天的审判,而非法律的裁决。
一审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陈栖问他还有什么诉求。
他说,没有。并微笑道:陈律师,谢谢你。
陈栖认真地为他辩护,坚称他属防卫过当。
判决很快下来,很客观,也很残酷,法院认定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但考虑情况特殊,判处于朗十年有期徒刑。
陈栖沉默地坐在被告席后,内心不可抑制的愤懑和悲凉。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即使当中有减刑,如果没遭逢变故,几年过后,这个少年本应白衣翩翩地行走在某间公立三甲医院,施展抱负,救人于苦厄,免人于病痛,而不是自囿牢狱间。
可人间就是这样,有光鲜就有疮痂,有人扶摇直上,就有人跌落高崖。
胜者即正义。
之后发展如陈栖所料,于朗选择不再上诉。
结案后,她再没见过这个少年。
但时常会想到他。
思来想去,记得最清晰的,也不过是一审前,他的唯一一次笑容和感谢。
—
得知季时秋判决后,吴虞连夜赶到皖省。初春和煦,一下午,她都枯坐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城市车水马龙,对她来说却极其陌生。她没有身份,无人相交,也无去无从。
之后,她找车去往绥秀。
载她的当地司机不甚理解,直言绥秀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他以为她是独行的游客,热心推荐她其他人烟熙攘的古村落。
吴虞漫不经心地搭腔,打开车窗吸烟,眺望窗外翻涌的青白麦芒。
她回到村头的林姐旅社。才过去半年,绥秀并无大变化,改变的只有山色与时景。
林姐的鱼死光了,缸底被她浅铺了一层砂,养上花哨的巴西龟。
吴虞隔着玻璃逗弄那只憨头憨脑的乌龟。
忙完的女人从后院进来,被凭空出现的吴虞吓一大跳。
她以为是做梦,双眼连眨许多下,随即浮出泪花来,快跑过来抱她。
吴虞也拥住林姐。
林姐叫她坐,从冰箱里取出罐封的桂花蜜,舀两勺出来,和着开水冲给吴虞,并坐下笑说:“这里头的桂花还是你和——”
她顿住,避而不提那个名字:“你在的时候打的,快尝尝,看看你身上味道洗没洗干净。”
吴虞淡笑着抿一口,甜丝丝的。她开门见山:“我没举报他。”
林姐虽没上过什么学,但脑筋转得快:“我知道。”
吴虞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姐说:“朝夕相处那么多天,你们两个我还不了解?”
林姐同样落不到实处地忧心了半年:“小秋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啊?”